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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4_冶文彪【第4部完结】(50)

  而更令于仙笛赞赏的是,他正在仰头细赏,一只花斑雀忽而飞落到典如琢头顶栱木上。于仙笛一惊,怕那鸟扰了典如琢,乱了笔墨。谁知典如琢却浑然未觉,仍全神贯注勾画枝叶。于仙笛自幼学制琴,也曾苦练多年,虽然技艺门类不同,其理则一。他深知,学一门功夫,才分尚属其次,最难在于入神。

  生如闹市,艺似闲庭。世人尘心杂乱,神志难宁,犹如身处闹市之中,哪里能专注一艺?若不能专注,便永难入门,更何谈深造?唯有心志专一者,才能踏入门庭。入到其间,又得关门闭户,与世隔绝,才能神气完足,潜心修习。许多人耐不得那静寂,入而复出,半道而废。唯有入神者,方能忘怀尘世,一心潜入。就如庄子所言捉蝉人,身如枯根,臂如槁木,万物之多,唯知蝉翼。如此用志不分、一凝于神,才能练得一项绝技。

  此外,于仙笛更有一处自家体悟,外人瞧着,这学艺如同囹圄受刑,太苦太难。而入神之人,心得其美、神游其妙,如同嗜饮之人醉心于酒,乐且不尽,何来苦累?因而,学一门艺,全凭一个缘字,投缘便能得其乐,尝其乐,便易于入其神,才气、灵气亦随之而来。若不投缘,便是苦修百年,也只是个死心匠。

  于仙笛见典如琢能如此入神,心中大为快慰,入神之人,往往心思专一,燕燕嫁给他,烦扰也要少许多。

  还有一桩是件小事。于仙笛随后又到典家附近打问典如琢为人,却又不好问他家近邻,怕日后说出去不好相见。他便来到金梁桥这家茶肆,装作闲谈,向店主打问。店主说典如琢为人忠谨,事父兄极孝悌,只是话语少些。正说着,典如琢骑着驴子出了巷子,这时正巧一个妇人带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走了过来。那孩童顽皮,挣脱了妇人的手,跑跳到前头,不小心摔倒在典如琢驴子旁边,顿时哭起来。典如琢原本无gān,他却勒住驴子,跳下来扶起了那孩童,瞧了瞧他的小手,又替他拍了拍灰,见那个妇人奔过来,便留下那孩童,翻身上驴,转弯儿走了。那妇人在后头高声道谢,他却头也没回。

  目睹这桩小事,于仙笛越发放了心,能善及孩童,此人值得托付。于是他在父母面前极力促成了这桩亲事。

  成亲后,于仙笛和这个妹婿单独对谈过几回,典如琢话极少,问他才会答言,不问便静静坐着听人说,略有些清冷。于仙笛去看望燕燕,燕燕也抱怨丈夫xing子太闷,从他嘴里讨句话,比讨金子还难。于仙笛当时听了,并没在意,反倒笑着劝妹妹说,这是君子言贵、清士心淡。谁知道,成亲还不到一年,典如琢竟自尽了,害得燕燕如此青chūn便失了依怙。

  将才离开典家时,于仙笛抽空跟典如磋说了两句,典如磋也嗟叹连连,不知自己弟弟为何竟会自尽。于仙笛这才后悔起来,言少之人往往心事重,更不轻易表露,心里易积压负重。不知典如琢究竟遭遇了何等繁难之事,竟让他厌世轻生?

  他坐在那间茶肆里,连吃了几杯茶,看看天色将晚,父母兄弟们还在家中等候消息,便起身付了茶钱。刚转身要走,却见一个十七八岁、身穿白布孝衫的后生走出巷子,正是他要等的人,典如琢的大徒弟。

  他忙迎了上去:“小哥,你可认得我?”

  “三舅爷!”后生忙躬身施礼,样貌纯纯朴朴的。

  “我有些话要问你,咱们去那间茶肆坐坐。不知小哥贵姓?”

  “我叫施庆。”

  两人走进那茶肆,店主略有些诧异,并没多嘴,忙又斟了茶,随即走开了。

  “施小哥,你可知道你师傅为何会寻短见?”

  “这两天我也在百般思想,却一丝儿都想不出来。师傅只收了我和阿庄两个徒弟。我跟阿庄私底下一起反复回想,他也没觉察哪里不对。师傅一向话少,除了教我们手艺、分派我们活计外,难得多说一句。他在手艺上极严,略有一笔不对,都立即叫我们停手,而后示范给我们看,从来难得责骂人。我们两个对他都又敬又怕,多余的话也从来不敢说、不敢问。”

  “出事那天,你们见他没有?”

  “一整天我们都跟师傅在一处。上个月,làng子丞相李邦彦的妻舅在西城万胜门外买下一座宅子,请师傅给他重新绘彩。师傅带着我们两个,又从大师伯那里借了八个徒弟,从早到晚我们都在那宅子里做活儿。那天也是,一直到傍晚,天光要尽时才收了工。师傅验过我们的活计后,就让我们各自回家了,他也骑着驴子走了。”

  “他回家时吃得大醉,你可知道他是跟什么人吃的酒?”

  “我也正在到处打问这事。师傅常日往来jiāo好的只有三四个朋友,昨天他们都来吊丧了。我都问过了,这一阵他们都没见过师傅。那天师傅回去时还好好的,哪晓得当晚就……我还盼着再跟师傅好好学两年,便能独个儿揽活立业了……”施庆眼睛一红,落下泪来。

  于仙笛也一阵伤怀,越发纳闷,听起来,那天一切如常,典如琢为何会寻短见,难道是回家途中遇见了什么?

  张用骑在驴子上,又弹响舌头,思忖那谜题。

  何扫雪说彩画五装几家当头的,每家都有人自杀。其中碾玉典家无疑占首位,而典家二儿典如琢竟已真的自杀。那个胖仆妇又说不出个因由,只说一家人谁都没料到。他想进去问典家老父,胖仆妇说老主人病倒几天了。张用只得作罢,掉头去北城。彩画七门中品位最高是五彩遍装,他想去寻访五彩史家。

  何扫雪在弄什么鬼戏?难道典如琢自杀和她有关?她施了什么法术,竟能让人自杀?其他彩画名家也真会有人自杀?若是真的,何扫雪为何要做出这等事?她虽然一向爱替贫弱妇女出头出力,却从来不曾听说将谁整治死,何况典如琢是自杀,什么高明能耐能让人自杀?若真是何扫雪做出来的,她为何会自己说出来,还让我猜解其中秘密?张用越想越觉得艰奇有趣。

  阿念身后凿凿而言:“好好的人咋会自杀?一定是那个何扫雪使的巫术,穿一身白寡寡的衣裳,那双眼比冰还冷,一瞧便是个妖巫。说到彩画那几家有人要自杀时,她还笑了一笑,我当时瞧见,后脊背凉飕飕,一阵阵发寒。”

  犄角儿小心反问:“有让人自杀的巫术?”

  “你没听见过勾魂术、厌胜术?我娘说,我家后街有个婆子就是妖巫,穿件白衫裙,cha根白骨簪,yīnyīn怪怪的,常有人半夜偷偷去她家里。还有,上一个官家,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也使过厌胜术?又是烧符灰,又是扎纸人,想厌死刘婕妤。”

  “刘婕妤后来不是好端端的?倒是孟皇后事qíng败露,被废了。她一个皇后都寻不到灵验法术,何扫雪能有那般高qiáng手段?”

  “我不跟你说了。我说的,你都不信。”

  “你说的其他话,我不都信了?”

  “那是从前,往后呢?”

  “往后?往后该信的自然信。”

  “我便知道。”

  张用在前头听着,大笑起来:“两只雀儿争一虫,一啄头,一啄尾,眼斗眼来嘴顶嘴。”

  两人顿时闭住了嘴,一路闷闷跟着张用行至北御街五丈河大桥,左边是染院桥朱克柔家,右边是青晖桥,五彩史家便在青晖桥那头。到大桥边时,天已huáng昏,阿念避开不瞧犄角儿,望着张用说:“张姑爷,我得回去了,娘怕是一直在骂我呢。”说着便转头往左边行去,犄角儿涨红了脸紧望着她。

  张用笑着催道:“呆角儿,还不赶紧跟上。当心她厌了你这两角愣头羊,去寻独角犀牛。”

  犄角儿“哦”了一声,忙催驴追了上去。张用则笑着独自往右,前往五彩史家。

  五彩史家祖上原是南唐宫中彩画匠,上承晚唐技艺,专攻五彩遍装。彩画七门中,五彩遍装居首,设色最富丽,纹饰最繁细,颜料也均为头等,主用石青、石绿、朱砂,jīng研细淘,浅深分明。再配以紫huáng黑白,更间用金汁。边缘叠晕,内绘华饰,纹样有华文、琐文、云文、锦文、飞仙、飞禽、走shòu等百余种。绘饰之后,楼阁奢丽耀目,纹彩焕然,通体妆裹了锦缎一般。

  南唐被灭后,史家随后主李煜北迁,定居汴梁。只是太祖开国以后,崇尚俭朴,为惜民力、节财用,不但严禁宫中楼宇绘彩泥金,连皇后妃嫔头饰衣裳都不许销金。民间依照礼法制度,更是严令禁止。太宗皇帝继位后,曾命工匠绘饰殿宇,却被大臣直谏,中途停工,只刷饰了丹粉。其后真宗、仁宗也曾屡屡下诏,禁止奢华耗费。史家因此难有施展之机。

  不过,贫时求俭易,富后拒奢难。大宋百年太平,国力日盛,奢风渐次兴起。尤其到本朝官家,崇尚华奢雅逸,臣僚豪富乃至民间,皆纷纷效仿。民宅原本连黑红二色都禁止随意涂饰,这二十多年来,但凡有些财力的人家,房宅都要刷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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