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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4_冶文彪【第4部完结】(52)

  “程介史,这人是自杀。”

  “哦?”

  “他右掌下侧和小指底边沾了些血迹。”

  程门板忙起身,不想腿已蹲麻,几乎跌倒,他硬挣着走到船边。姚禾抓着那尸首右掌伸给他看,手掌底边、小指根附近果然有些发乌血迹。

  “若是他杀,死者用手去捂伤口,该是手指和掌心沾到血迹。而此人血迹却在手掌底侧,只有自杀才会如此——”姚禾放下那只手,抓起身边的匕首握在手里,比画给他看,“右手握刀刺向自己左胸口,手掌底侧才会贴近伤口、沾到血迹……”

  程门板看着姚禾手势,又望了望那具尸首,心里一阵发蒙。多年来,最令他沮丧的便是这一件,每遇到难题,他心头总会浮起一团雾,将心蒙住,让他很难寻出个主意来。

  他正在惊怔,姚禾又说道:“至于其他五具尸首,都躺得安安稳稳,瞧不出挣扎迹象。乍看像是熟睡中被烧死,但夜间天凉,这舱板上却没有铺盖被褥。而且,睡得再沉,火烧起来,应该也会被烟呛醒,五个人尽都睡死未醒,有些不合qíng理。另外,舱室中间还有这几根烧残的木条、一只陶灯盏和五只小碗。应该是摆了一张桌子,老小五人分别坐在两边。没有碟子和箸儿,碗里应该不是饭,而是茶或汤。小人估计,那茶汤被人下了药,这五人在火起之前便已昏倒……”

  胡小喜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他站在银器章家院门口,向那个使女阿翠问完话,原本要转身离开,但一眼瞧见阿翠眼中有些发怯,自然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座大空宅里,甚而有些不愿他离开的意思。瞧着那双水闪闪的大眼睛,他心头一颤。这等心思自知事以后,也曾动过许多回,却从来只敢偷偷流涎、白白馋羡。而这时,他和阿翠相隔只有一尺多,阿翠身上的脂粉香气如同轻声细语,在向他低约浅唤一般,让他甚而生出一丝邪念。这邪念之前也曾有过,但都被他随即摁灭。此刻,天已昏暗,街巷无人,大宅空寂,他的胆子大了许多,何况自己是官府公人,阿翠是嫌犯gān连人,更让他有了底气。

  于是,他清了清嗓,拿出公gān腔调:“我得进去查一查。”

  阿翠听了,顿时有些慌怯,拿大眼睛瞅着他。他qiáng作严厉,盯了回去。阿翠忙低下眼,怯怯拉开了门扇。他左右一扫,巷子里仍没有人,便抬腿跨进门槛。但毕竟心虚,那门槛又高,左腿刚伸进去,不知怎么忽然抽起筋来,腿一抽、脚一滑,顿时跨坐到门槛上,裆部猛然一墩,疼得他几乎闭过气,急切间又站不起来。正在痛不yù生,一只手忽然搀住他的胳膊,是阿翠。

  阿翠用力拽住他,他也忙伸手撑着门框,两下使力,才算站了起来,将右腿也抬进了门槛。但这一摔,扭到了筋,半步都走不得。他半弯着腰,两手撑着腿,疼得不住呻唤。阿翠忙跑去前厅,飞快搬了把方凳出来,放到他身后,扶着他坐下。坐了半晌,他才勉qiáng缓过气来,见阿翠守在身边,大眼睛里满是关切,他又羞愧又感激,忙憋口气说了声:“多谢。”

  “谢啥呀,人都说这门槛有些邪气,害过好几个人闪了腿呢。”

  阿翠眼里闪着亮,面庞净白,chūn月一般,将胡小喜心底那点邪念顿时照得无影无踪。他反倒犯起难来,这腿扭了,走不成,驴子也骑不得了,可如何是好?

  阿翠却又继续道:“公差哥哥,你的腿闪得这样,怕是动不得了,这凳子坐着不安适,我扶你去主人书房,那里有张竹榻,你躺靠着要稳便些。”

  胡小喜未及答言,阿翠已经伸手扶住他的臂膀,慢慢搀着他起来,一步一步轻挪,穿过庭院,走到厅堂旁边一间侧室里,那房中有些昏暗,隐约可见中间摆着一副桌椅,正墙立着博古架,上头摆列着些铜鼎、铜爵、盆景。侧墙一架大书柜,摆满书册,木格边沿镶着缠枝铜纹。靠窗果然有一张竹榻,上头铺着绿缎面薄褥子。阿翠将他扶到竹榻边,小心扶他躺下,又取过一只包了绿缎面的竹枕,搁到他头下。

  除了生病有娘照料外,胡小喜哪里被人这样近身服侍过?何况阿翠手臂这般软嫩轻柔,那身上香气更是早已将他熏醉。他微闭起眼,都不敢直视阿翠。阿翠轻声说了句“公差哥哥,你就好生躺躺”,随后便轻步走了出去。

  胡小喜忙侧耳细听,阿翠沙沙脚步声行至院门,走了出去,片刻后,响起驴铃声、驴蹄声,阿翠将他的驴子牵了进来,牵到院子左边角上。他的心里一阵甜喜,驴子牵了进来,阿翠自然是要留他在这里过夜。想到此,他的心咚咚剧跳起来。阿翠的脚步声又轻快地转往院子右边,之后便听不见了。

  这时,屋中越发昏黑。胡小喜躺在那里,心里不住歪想出种种香qíng艳景,头脑一阵阵晕胀。过了许久,阿翠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顿时大大咽了口唾沫,身子也随之一僵,屏息静候。

  窗外映闪过一团灯光。阿翠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点了盏白瓷高颈油灯,旁边是一只青瓷大碗,两只青瓷小碟。她将托盘搁到一只乌漆木凳上,搬到竹榻边,随后扶起了胡小喜,将一对乌木镶银丝的箸儿递到他手里,笑着说:“厨房里那些菜蔬不是蔫就是烂,都不中吃了,我只寻了些粳米、腊ròu,煮了碗腊ròu饭,配了些姜豉和芥辣瓜儿,公差哥哥将就填填肚子。”

  胡小喜瞧着她笑眼流波,越发失了张致,只会满嘴说着谢。阿翠却笑着催他:“这时辰了,公差哥哥也该饿了,快些吃吧。”

  “你不吃?”

  “我来时买了几块花糕,已经吃过了。公差哥哥你慢慢吃,吃完了就搁在托盘里,我明早来收拾。你今天怕是走不得了,就在这里歇息。”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旁边柜子,从里头抱出一条绣花绿绸薄被,放到竹榻一头。又从墙角取过一只凫状铜夜壶,搁到竹榻脚上。胡小喜看到那夜壶,顿时有些发臊,又有些心跳。阿翠却若无其事,笑着说:“吃过后,公差哥哥就早些安歇。你若要查这宅院,明早腿好了再查。还真得多谢你呢,若没有你,我就得一个人守着这大宅院。若你的腿没崴到,我又不敢留你在这里过夜。说起来,该谢那门槛,呵呵。公差哥哥快些吃吧,腊ròu饭凉了腻口。我就在后院睡,公差哥哥若有事,就大声唤我。”

  阿翠抿嘴一笑,随即转身出去了,脚步沙沙绕过前厅,再听不见了。胡小喜则愣在那里,心里大感失望。

  新曹门内,靴筒巷里,huáng瓢子和妻儿四口人围坐桌边,正在吃饭。

  huáng瓢子三十出头,生得矮矮壮壮,一张宽扁脸,下巴上弯,皮肤又晒得红褐,像个木瓢一般,众人便给他起了这个诨号。叫得久了,都忘了他的本名。

  他是个彩画匠,不过是彩画七门中最低一等的huáng土刷饰。以huáng土矿料研磨做涂料,刷时边缘配少许白粉或黑漆,只用于低等房宅、廊屋、散舍、厅堂、门楼、凉棚等处。因此,比起其他六门,要低微许多。

  这几天,他刚去一户人家刷饰了一栋旧宅,寒食清明都在忙活儿,节都没回家过。那宅子房舍多,得了几贯工钱。他特地裁了半匹新绢,给妻儿换chūn衣,又买了些羊ròu菜蔬,让浑家阿jú好生烹制了七八样菜,摆了一满桌,一家四口欢欢喜喜坐下补过节。他家只在正月间吃过羊ròu,瞧着妻儿乐得眉开眼笑,他心里极慰足,总算没白做个丈夫和父亲。浑家阿jú还拿了三十文钱,让大儿出去给他打了半角中等酒回来。他小呷了一口酒,细细一咂,醇劲冲脑。又夹了一块炒羊,慢慢一嚼,满嘴油润鲜肥,畅美之极。他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妻儿听见,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四口人正在欢吃欢笑,外头忽然有人敲门:“瓢子哥在家吗?”

  huáng瓢子没听出是谁,忙放下筷子出去开了门,门外一个年轻男子,黑巾白衣,眉眼俊逸,手里摇着把团扇,浑身没半点安分,是作绝张用。

  huáng瓢子惊了一跳,他早就听闻张用大名,不过直到去年年底,张用在城南红绣院造一座绣楼,边上厨房和凉棚叫了huáng瓢子去刷饰,因此才有机缘认得。他忙点头拜问:“张作头?”

  “瓢子哥在吃夜饭?”张用朝里头堂屋瞅了一眼,笑着径直走了进来,回自己家一般,往堂屋大步走去。huáng瓢子忙关上院门,跟着张用走进堂屋。张用走到桌边,嘴里问候着:“瓢子嫂嫂好!两个小瓢子好,大伙儿都好!”眼却瞅着桌上的菜,“正巧饿了……”说着便伸出手,从羊ròu盆里拈了最大一块ròu塞进嘴里,边嚼边大声赞叹,“瓢子嫂好手艺!这豉酱用得好!嗯……还用了盐梅除腥,我再尝尝——”他又拈了一大块,继续大嚼,“桂、椒压膻,葱、韭起味……还放了些饴糖和味,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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