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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4_冶文彪【第4部完结】(73)

  院子角上摆着根做木工活儿的长宽凳,凳上放了一块长木板、一把小锯子。他不敢顾忌刚换的新衣,忙快步过去,放正那木板,将边上打的墨线与凳沿摆齐,而后抬起右脚踩牢木板,握紧锯子小心锯起来。他锯功一向不差,这时手虽有些发紧,却也依然锯得平直。锯完后,他小心放好锯子,回头望向师傅。师傅脸色却越发冷沉,一言不发,大步走了过来,他忙让到一边。师傅看了一眼锯面,随后将木板往凳子外面稍挪了两分,抓起锯子,抬脚踏稳,将锯刃贴着那木板边沿不到一厘处,沙沙沙锯了起来。锯声轻稳,细làng淘沙一般,极有节律,十分悦耳。片时,师傅已经锯下薄薄一片,随后放下锯子,沉声说:“照我这样,锯出一片,再吃饭。墙边那些木板都是给你备的。”说罢便转身进屋去了。

  他忙从地下拾起那木片,薄得只比粗纸略厚些。再看师傅锯的那一面,更是惊呆。即便是积年好锯匠,锯出来的木面,总难免有些斜痕,他自己锯的那一面便布满锯痕。师傅锯的却光光洁洁,刀削一般,看不到一条锯痕。锯穿那一瞬,锯刃更是难免打斜。师傅尾fèng却结得异常平滑。他惊罕之极,人的手艺竟能练到这等地步!再一想,这锯功只是师傅手艺中极寻常的一项,他一身不知练就了多少绝技?这之前,陈宽只是仰慕huáng岐名头,这时才真正满心敬服崇叹,心里也顿时涌起一阵热血,似乎瞧见自己若gān年后也能练成如此神技。

  他忙抓起锯子锯起来,可要锯那么薄,谈何容易?只要手底气力略一岔,锯条便立即打斜,中途便锯断了。他偷眼一瞧,师傅坐在那张jiāo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吓得忙又埋头锯起来。锯了百十回,一根木板已去了大半,才算勉qiáng一锯到底,锯下来的木片却厚薄不均、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得。这时天色渐暗,屋里飘出饭菜香气。他扭头一看,师傅已不在堂屋,后边传来妇人轻语、孩童笑嚷、碗匙碰响声,他们在吃饭了。

  陈宽劳累一天,早已饿了,却只能白吞一口唾沫,又埋头锯起来。等天色昏黑,里头已经吃罢了饭,那个仆人阿辰挑了个小灯笼出来,挂到他身边的墙上。看到那灯笼,他知道师傅不是白说的,自己头一天学艺,更不能懈怠。好在他自小便比其他孩童能坚执,便忍着饿,在那灯下继续苦练。一直练到深夜,虽能锯出薄片了,却仍难像师傅那般匀平。屋里的灯光全都熄灭,师傅一家睡了。他也已累得手臂酸麻、饿得虚火直冒,但想着师傅恐怕一直在听锯声,只能咬牙继续。到后半夜,灯笼里的蜡烛燃尽,他却仍锯不平滑,加之气力耗尽,更没了准头。他只剩一丝执念:“若熬不过这一夜辛苦,这辈子也休想熬出这穷苦命。”

  月光尚明,大致还辨得清。他便反复念着这一句,继续锯,继续锯……锯到后头,已不是他在锯,而是锯子在拖扯着他,不住拉动,yīn间那些受无尽刑罚的鬼魂恐怕便是如此。天色微亮时,他总算锯出薄薄一片,用手摸,虽仍有些微细锯痕,瞧上去却还算平滑匀齐。他再撑不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宿房那张chuáng上,师傅立在chuáng边望着他,手里捏着他最后锯的那片薄木。他忙要起身,却浑身虚乏,手臂酸痛,根本撑不起来。

  师傅神色肃然,沉声说:“从今天起,我是你师傅,你是我徒弟。你这锯功仍差得远,等歇好了,起来继续练。未练好前,每餐只有一个馒头、一碗粥。等练好了,再加饭菜。”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点了点头,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关都如此艰难,后面不知还要吃多少苦,自己熬得过去?但又一想,若不熬,哪一天出得了头,如师傅这般,锦缎随意穿,酒ròu尽兴吃,处处受人仰重,在人前头活人?

  犹豫再三,他还是咬牙qiáng挣起来。这时仆人阿辰给他端了饭食进来,果然只有一个馒头、一碗清寡寡的粟米粥。他却如见珍庖,三五下,便吞掉馒头、喝光那粥,碗里最后一两滴都用舌头舔尽。虽远没有饱意,却已经有了气力。他忙跑到前面,不见师傅身影,也不敢问,抓起锯子又练了起来。

  直练了半个月,他终于能锯出跟师傅一样平滑的薄片。师傅瞧了,只微点了点头:“明天开始练中锯。”

  那晚,他的饭食多了一碗青菜。他已经许久没沾过青菜,第一口吃下,喜得如见亲娘一般。

  果然如他所料,练完中锯,练大锯,练完大锯,又是削功、刨功、凿功……这些器具练完,他已经十六岁,才开始顿顿能见些ròu。其间艰难苦累,早已数不清。然而,师傅却说,这才算刚刚站到了门边。接下来便是小木作诸般技艺,制门、窗、篱、梯、阑槛、藻井、井亭、壁帐……练完小木作,师傅说勉qiáng能跨进门槛了,开始教他大木作,造抖、栱、飞昂、爵头、梁、柱、栋、椽、檐……这又是五年。

  他以为自己总算挣出了身,师傅却说:“你若只希图做个匠人,这勉qiáng能立住脚,但我不是教你做匠人,是教你起造楼殿。只懂木工,哪里能造起一幢楼?”于是,他又开始学雕作、石作、瓦作、泥作、竹作、砖作……直到二十八岁,诸作遍习之后,师傅才从取正、定平、立基开始,教他屋宅营造。而师傅在这个岁数时,却已能独自担当,监造宫殿,相形比照,他心里无比闷苦。

  这十五年来,师傅从未对他露出过一丝笑,更没赞许过一个字。始终板着面孔,嫌他做得不够,时时处处,他都得尽力小心小意。虽说从未担忧过衣食,却也从没稍稍安心过片刻,睡梦中都觉着师傅随时要责骂。平日里,除了师傅教的活计,师傅家中无论大小事,他都得尽力抢着去做,有时觉着连个家奴都不如。

  即便如此,他心里始终牢牢存着感念:师傅这是愿我成大材,这恩德一丝一毫不能忘。

  唯有三桩事,梗在他心里,怨意越积越深。

  头一桩是钱。学艺头几年,师傅管饭管衣,他感戴之极。可练到小木作,皆是在楼殿园宅工地上做活儿,照理便该有工钱,师傅却一文都不给他。等大木作练成,工钱早该翻几倍,他仍然一文钱都摸不着。师傅后来又收了几个徒弟,那几个人起头几年也没有工钱,到小木作时,他无意中听到,他们每月竟都能得两三贯钱。他顿时惊呆,不知道师傅为何单单对自己这么刻薄,心里虽然震怪,他却不敢问师傅,只能忍。直忍到如今,早已练出第一等手艺,却仍连花子都不如。

  第二桩是婚姻。他拜师时才十三岁,年纪尚幼。过了几年,渐知人事,心头开始痒热起来。外头见到女孩儿,总忍不住偷偷瞅、暗暗念,却只能gān馋白渴,一心盼着手艺练成,便好论这男女之事。等到大木作练成,已经年过二十,足以成家立业了,师傅却丝毫不言此事。那时师傅于他,已真如父亲一般,这婚姻大事,师傅不开口,他哪里敢提敢问?只能继续等。其他几个徒弟起先都住在师傅家中,大木作练成后,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师傅也让搬出去赁房自住,有活儿时才来做工。“huáng富贵”的徒弟,在京城到处都说得起话,一般门户的女儿都愿嫁,那几个先后都娶了妻。唯独他,到如今,都已三十五岁了,却仍是个孤桩单杆儿。

  第三桩则是名位。起初,莫说他自己,便是旁人,哪个不说,他这个穷门孤儿,能被huáng岐收为徒弟,是积祖修来的福报。可后来,他却渐渐疑惑起来:自己拜师原是为能学成本事、挣出个头。可诸般手艺都学成后,他却仍得埋头跟在师傅身后,一步都不许远离,连抬眼直视、大声说话都不敢。其实,师傅的全套本事他都已经学到,而且师傅只知严守成法,不善变通。他却心思活泛许多,有时成法不足,他能因地因势想出些新主意,既不失堂正宏丽旧范,又能出些新鲜意趣。有了他相助,师傅才声名更盛,稳稳坐牢“huáng富贵”的名头。这些,外人却一概不知,声誉尽归师傅。以他如今的本事,全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一等大匠,在师傅跟前,却狗一般。许多回,他都想偷偷逃走,可一见到师傅那威严目光,他连挪开半步的气力都没有。他盼出头,盼了整整二十二年,这头却被师傅死死摁在腔子里,越盼越丧气,越等越灰心。

  今年,师傅又领了艮岳御差,这是天底下头一等差事,京城三大营造师,李度不知去向,云戴又只善园林野逸之风,于皇家富贵一向力有不逮,师傅胜算极高。师傅若赢了,便能稳占天下头一位匠席。一旦到那地步,师傅只会越发威严,又正当盛年,自己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他的地界,永难出头。

  上个月,还未到艮岳宿院时,师娘见师傅为构画图稿,连熬几夜,便在一旁劝说:“你也爱惜些身子,这图稿只是个引儿,一旦官家选中了,后面工程才要耗气力呢。你若累病了,谁来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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