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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4_冶文彪【第4部完结】(9)

  月明来,风淡去,又见满城飞絮。红有尽,绿有边,送云白雪川。

  烟里笑,尘中傲,一点狂心不倒。山不往,水无还,此行天地宽。

  他朗声吟唱,歌声在空街回dàng,犄角儿忙劝:“小相公,小声些,当心人骂!”

  “惊起梦里客,唤取同游人。哈哈!”

  张用仍自顾自吟唱,果然引得一路狗吠人怨。他却浑不介意。一路过了蔡市桥,正对一条巷子,这才止住声,驱马走了进去,来到银器章家院门前。院门关着,阿念忙赶上前,小心伸手一推,门扇应手而开,现出里头庭院,一片空静,遍洒月光。

  阿念伸头望了望,小声说:“还是没有人。”

  张用跳下马,将缰绳甩给犄角儿,迈过门槛,大步走了进去,站在院子中央环视四周。这座宅院屋宇高大,庭院敞阔。章仝祖籍河北,家小、老店都在大名府,他常年往返于两地照管生意。这里只有一个侍妾、几个仆役。不过他慡快喜客,故而在京中典了这院宅子,用来待客。京城各行都有“上行之所”,供行首行员碰面议事。他便把自己这宅子让来兼做了银器行的行所。

  少年时,张用曾随父亲来章家赴过几回宴。庭院格局未变,只有左右两株柏树比当年高大了许多。院子里一片寂静,堂屋门大开,里面黑dòngdòng的。

  犄角儿将马拴在门外马柱上,小心跟了进来,刚要开口阻止,张用已经走进了前堂。借着月影一觑,堂中陈设不似当年,原本左右两排客椅,正中靠里墙一张桌案、两把主椅。这时,所有椅子在堂中围作一个大圈,每张椅子前一只高几,几上摆着茶盏。看来是不分宾主,围坐一圈,好说话议事。张用数了一下,一共二十张椅子。

  “我家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风后边。”阿念小心跟了进来,指向墙角。

  张用走了过去,里面越发幽暗,只能依稀辨出角上果然立着一架屏风。他绕到屏风后面,隐约见那里也摆着一张高几、一把椅子。他伸手去摸那高几,却碰倒了一只茶盏,当啷一声,茶盏摔碎在地上,异常刺耳,惊得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叫起来。

  “可惜,盏壁有釉泪,该是建窑油滴盏。”张用笑着又凑近那把椅子,弯下腰贴近椅面,伸鼻子嗅了嗅,隐隐一缕淡香,茉莉、素馨、辛夷和着一丝沉香,“阿念,你家小娘子屁股留的香气还在,她熏的香,是香药柏家买的?”

  “才不是呢。我家小娘子原先倒是只买柏家的花蒸香,用了两年,她嫌里头的辛夷气味闷人,便自家合香来蒸,用荔枝壳替了辛夷,蒸出来的辛香气比柏家的要清香许多呢。每年我就盼着七夕那几天,小娘子合香的时候,能得荔枝吃——对了,姑爷,这香气世上只有我家小娘子才有,闻着这香气,就能找见我家小娘子……”

  “好主意!”张用一边笑,一边摸着墙找见侧边的一扇门,穿到了侧房。

  阿念和犄角儿一边低声争辩能否循香找人,一边忙跟了上来。

  侧房也没有人。张用从中间桌上摸到火石、火镰、火绒、灯盏,便打着点亮了油灯。四周一瞧,器具物件都摆放齐整,衣架、箱笼里衣物也都叠挂得好好的。他又穿到后边,一座四合院落,共十二间房。他每间都进去查看了一番,都一样。有两间卧房箱笼里甚至还见到两个钱袋,里头各有不少银子铜钱。

  “先睡觉。明天再瞧。”张用chuī熄油灯,躺倒在最后一间卧房chuáng上。

  “在这儿睡?”犄角儿惊问。

  “这chuáng比我的舒坦。”

  “那我呢?”阿念犯难起来。

  “这么多间卧房,随意选。”

  “我不敢睡这里,鬼森森的怕人。”

  “犄角儿,你跟她睡一间房。”

  “这不成!”两人一起嚷起来。

  “有什么不成?快去!我要睡了!”

  张用一向说睡就睡,眼一闭,没一刻,便已死了一般。

  宁孔雀站在新宋门外,望着城门dòng不断进出的人,心顿时凉了。

  她从虹桥北头甘家面店一路打问过来,一个卖糕饼的老者昨天见到一乘轿子、一辆太平车进了新宋门,那车上罩着黑油布,瞧着方方长长的,像是棺木。可这新宋门每天不知进出多少人,一旦进了城,行人车轿都多,极易混迹,便就难寻了。

  宁孔雀呆立在城门前,不住寻思。姐姐常年只在屋里织缎,大门都难得出。只有年节,宁孔雀qiáng拖她去看过几回灯、赏过几次chūn。这些年来,莫说男子,便是妇人,姐姐见过的也只有那几个。她没经过什么世事,xing子又柔懦,自然极易受骗。那年轻男子一定谎称我爹或我托他去接姐姐。

  那年轻男子一伙人难道是拐子?姐姐样貌xingqíng都好,又会织缎,比卖到勾栏里更值价。想到此,宁孔雀顿时慌起来。

  虽然自己处处好qiáng,有一样却远远及不上姐姐——那温柔xing儿。

  宁孔雀凡事都耐不住xing儿,更受不得丁点气。尤其是织缎胜过姐姐后,更没了拘忌。我自家织缎,自家养活自家,大半男人一年挣的银钱,赶不上我织半匹缎子,我何必要受人的气?

  自得了“宁孔雀”这个名号后,众人也的确大都容让她几分,即便官差税吏,因宫里年年都要回买她的孔雀缎,对她也颇为和气。不过,这世事似乎总爱与人作对,受不得气的,偏生让你避不开气。有些气是恶气,有些气则是善气。宁孔雀受的恶气少,遇的善气却多。就如她婆母和丈夫,那母子两个,xingqíng都一般柔善,处处都畏敬她。可越畏越敬,便越让她气恼。她越恼,那母子便越畏敬。泥涡一般,让她陷没进去,乏到极处,却没处着力、没处喊冤。

  从小到大,这样的冤数也数不清。独有姐姐宁妆花,能明白她这些冤苦。

  每回冤到说不出时,她便去寻姐姐,在姐姐怀里哭一场。姐姐并不说什么,只是轻抚着她,让她尽兴哭,给她抹泪、替她梳头、帮她妆面,把她重新扮得明明丽丽。而后,她又新新鲜鲜去受下一场冤、着下一回恼,哭着再回姐姐那里……这么些年,她里里外外cao持家计,一直以为姐姐是在靠着自己。这时慌起来,才忽而发觉:姐姐若没有她,照样织缎,照样安宁过活。她若没了姐姐,怕是要像掉进炭火堆里的栗子,从里到外,爆个粉碎。想到此,她顿时怔住,泪水不由自主溢出。

  不过,自从母亲亡故,她很快便练出一样本事——不论多少烦难堆在一起,全都先丢到一边,只拣那最要紧的一件,赶紧去做。只要这头等要事做好,回头再看,其他烦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于是,她抹掉泪水,甩掉其他念头,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赶紧找见姐姐。

  程门板快步走进力夫店的里间。

  他的腿本就有些瘸,走快了,便越发显豁不堪。但这时他已顾不得了。走到那里间,一股脚臭膻味立即扑鼻而来。房间很小,窗口更小,只透进一些亮光,昏映着那张大炕。炕边有个妇人正在盆里搓洗帕子,炕上则躺着一个人。

  程门板忙走到炕边,弯腰凑近一看,那人两眼紧闭,脸白如蜡,死人一般。程门板顿时失望,这人恐怕难活过来。他见那人脖颈上缠着白布,左颈处浸出血来。他问旁边那妇人:“是伤在左颈?叫得醒吗?”

  妇人没留意他进来,惊得一哆嗦,但随即认出他来:“是程介史啊。对,就是伤在那儿,两寸多深一道口子,血流了一盆都多,好不怕人。从昨天夜里昏死到这会儿。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哪里叫得醒?”

  “这是什么人?”

  “来我店里帮厨的,澶州人,名叫解八八。”

  店主单十六跟了进来,接过话头,将昨晚的qíng形仔细讲了一遍。

  程门板听了,越发失望:“下午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小人没问。”

  “这人昏死前说‘他来了’,这个‘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来我店里三个月,做活卖力,却极少说话,从没听他讲起过。”

  程门板听了,越发气闷,见跟来的小吏胡小喜在门边伸脖偷瞅,便吩咐:“你在这里守着,这人一醒来,立即问明白。”

  胡小喜忙点了点头。程门板回头又望了一眼炕上那伤者,还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想不出来,他低头静默了片刻,闷闷离开了那间昏臭小屋。他知道屋里三人都在看着自己,便挺直背,尽量放稳脚步,让自己持重威严些。

  他早知道,别人都叫自己程门板,也清楚自己不仅身形像门板,xingqíng也似门板。这人世于他,始终如大川急流,稍一不慎,便会被冲倒。因此,活了这四十来年,他一直这么硬挺着。虽然自知辛苦,却始终松不下来,更找不见其他法子能让自己重而不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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