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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3_冶文彪【第3部完结】(91)

  他被划烂的,不止是脸,更是心。只觉得自己一整个人都被割成了碎片,再难收拾到一处。

  他已经没有气力伤心或怨恨,甚至连动一下手指的气力都没有,躺在那里,只是一块沉甸甸的ròu,只有一口气还是活的。桑五娘说,好男儿靠的是胸口里那股志气。但他这口气,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哪里还有志气可言?桑五娘还说,男人只要尽了自己本分就好,可他的本分在哪里?

  他忽然发觉,活到现在,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自己的本分在哪里?自小受父母宠爱,连根扫帚都没抓过。长大后,瞧不上父亲那修鞋的贱活计,不愿学。学其他的,又不肯下力,觉着自己不该是下苦力的人。入了禁军,瞧不上老老实实按资升阶,也从没想过要在军中建立些勋业。最终做了逃军,误入匪群,落到这步田地。自己的本分在哪里?

  他本已被割成碎片,想到此,连这些碎片都化成了灰。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原来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徒耗水米,白累父母辛苦抚养。这样的无用之躯,割烂了又有什么可惜可怨?一瞬间,连那口仅余的活气也几乎窒息。投水没有死掉,这时,他才觉着自己真的死了。

  这样死沉沉躺了不知多久,小船忽然振动摇晃起来,有人上了船,随后钻进了船篷,是桑五娘。游大奇睁着眼看她进来,却连转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呆呆望着她。桑五娘只瞧了他一眼,眼中也毫无生气,随即背转身,费力坐倒在斜对面的长凳上,垂着头,肩膀靠在船篷上。夕阳斜照进船篷里,桑五娘的背影瞧着极疲累。

  游大奇一直呆呆望着她,心里空dàngdàng得像个破口袋。船篷里也一片空寂,只有水拍船舷声、船身轻摇的吱嘎声,以及岸上时有时无的人声、车声、牛声。

  半晌,桑五娘忽然埋下身子,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游大奇看着、听着,却木然无感。然而,桑五娘那哭声像是一股cháo水,向他冲过来,拍打岩石一般,不断拍打他的心。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钱塘江边看cháo水,一个巨làng卷过来,将他们一群站在岸边的人全部冲倒,他身边有个妇人抱着个幼儿,那幼儿随即被卷进cháo水中。他想都没想,便爬起来扑进水中,在巨làng中奋力抓到那幼儿,又转身拼力游回去,爬上了石岸。那妇人赶过来,一把抱过自己的孩子,哭着向他连声道谢。

  想起那妇人的悲喜感极的泪眼,他心里忽然松动了一下,我虽从没尽过本分,至少还做过这样一件被人感激的事。这个念头像是一线亮光,顿时将他照醒。他望着仍在抽泣的桑五娘,心想,往后自己恐怕没有什么可活之路,但这妇人救了我,至少我也该回报于她,替她做些有益之事。

  于是,他费力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喑哑之声:“大嫂,你莫哭,我帮你寻你的儿子。”

  石守威刚走到街角,就看见一个浑身艳紫的俏丽女子从红绣院走了出来,昂首快步过街,向剑舞坊走去,后面紧紧跟着丫头和仆妇。仔细一瞧,竟是邓紫玉。

  巧!他忙快步赶了过去。他是殿前司的旗头,只是个低阶节级,月俸一千五百文,军粮二石五,他只吃得了六七斗,余粮都拿去卖了,差不多能得四贯钱,这样一个月就有五贯多钱。除去日用开销,再吃吃酒、赌赌钱,一个月便剩不下几文钱。如今已过月半,余钱不到两贯。幸而三月初一金明池争标,他们龙标班拔了头筹、夺得银碗,每人不但得了御赐的两匹锦、十两银,殿前司又各奖了一匹锦、五贯钱。那三匹锦前两天他托人拿去卖,还没得着钱。十两银和五贯钱,他为求慡快,在赌桌上连输两回,如今只剩四贯钱。

  一路上他都在犹豫,要见邓紫玉,哪怕只吃一杯茶,也得十两银子。以往他都是和朋友们一起凑份子,今天自己独个儿来,虽说和邓紫玉有过半天的师徒名分,但这行院里的qíng分,如同沙地上的水,说没就没了。邓紫玉一旦不认他,身上这四贯钱,只够在她门边蹭一蹭。幸而上天眷顾他这慡快人,邓紫玉刚走进剑舞坊时,被他及时追上了。

  时候尚早,剑舞坊门前并没有迎候的人,他快步走进楼前缀彩欢门,唤了一声,由于不敢太高声,邓紫玉并没听见。他忙提高了些声量:“紫玉姑娘!”

  邓紫玉停脚回身望了他一眼,似乎没认出他来,转身又朝里面走去。石守威心里一沉,来的时候不对,邓紫玉那神色打了霜一般,粉白的脸微有些发青,似乎受了些气。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唤一声,邓紫玉竟又停住脚,回转身,脸上露出些笑来。

  “是石哥哥?将才被只母雀险些啄到眼,正恼着,竟没认出石哥哥来。石哥哥说要教我刀法,怎么只旋了两圈,就不见人影了?”

  “嘿嘿!”石守威被她一阵热刀子般的话语bī住,答不上一个字来。

  “石哥哥快请楼上坐,前两天福建茶商刚送了些新茶,还有两瓶老酒,我一直给石哥哥留着呢。”

  邓紫玉粉脸上chūn风飞扬,俏眼中秋波轻漾,石守威早已晕晕dàngdàng,跟着她上了楼,走进一间客房。客房里锦耀漆亮,更散着馥郁香气,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去、如何坐到了一张雕花圆凳上。只听着邓紫玉不住声地唤“石哥哥”,如糖如蜜,不住地浇在心里,甜甜腻腻,简直要将他苏死。

  邓紫玉一边和他说笑着,一边不住催促丫头仆妇。片刻间,面前那张黑漆雕花圆桌上已经摆了七八碟果菜。旋即,邓紫玉又把着红瓷茶瓶,握着细竹茶筅,亲手为他点了一盏新茶。随后笑吟吟地双手奉到他面前:“石哥哥请用茶,这紫芽新茶,你可是头一个尝鲜的呢。”

  石守威慌忙起身接过,红瓷茶盏极光滑,又有些烫手,他险些没端稳。

  “石哥哥快安安稳稳坐着,你跟我还讲究这些客套?”

  他忙坐了下来,慌慌窘窘地喝了口茶,烫得一颤,几乎叫出声,更沾了满嘴茶沫。

  “呵呵,石哥哥还是这么耿耿直直、诚诚朴朴的,我就爱男子汉这么不遮不掩,不假斯文。”

  石守威听了,心里又是慌,又是甜,忙嘿嘿笑着放下了茶盏,用手背抹去嘴边的茶沫。

  “石哥哥许久不来,今天为何想起来瞧瞧我了?”

  “这个……嘿嘿。”石守威万死也不敢、不舍得提来这里的缘由。

  “石哥哥不说,我也知道。只要来了,就是好,我就欢喜。”

  “嘿嘿……”

  “酒来了!你去吧,把门带上,”邓紫玉从丫头手里接过白瓷酒瓶,看着她出去关好门后,这才笑着转身,给石守威满斟了一杯酒,“这可是高太尉府上的家酿,我只得了两瓶,前几天马军司的王都指挥使来,我都没舍得拿出来呢。石哥哥自然是酒中豪杰,尝一尝,瞧瞧如何?”

  邓紫玉又双手奉杯,这回竟直接送到石守威嘴前,石守威慌宠至极,头不由得往后仰避。

  “小妹敬哥哥酒,便是孔夫子也不避让,石哥哥怕什么呢?来,张嘴。”

  石守威中了邪一般,忙张开了嘴。邓紫玉凑近他,将一杯酒全都倾入他口中。他双眼一直痴盯着邓紫玉莹波流闪的俏眼,竟忘了闭嘴,一小半酒全都流了出来,洒得满须满襟。他慌忙闭紧嘴,咕咚一口,吞掉剩下的酒。随即忙要用手去擦下巴的酒水,邓紫玉却已呵呵笑着,从袖里抽出一张雪白的帕子,替他拭净下巴胡须,又揩gān了他的衣襟。那嫩白柔指触到他的面庞,如苏玉,似chūn风,让他几乎软倒,恨不得一把将邓紫玉抱住。

  然而邓紫玉却转过身又给他斟满了酒,而后放下酒瓶,坐回到自己凳上。石守威胸前一空、身子一松,不由得长泄了口气,汗珠渗满额头、后背。

  邓紫玉笑吟吟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双眉蹙起,怅悠悠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石守威慌忙问。

  “石哥哥不知道我们这行的苦,诸事都由不得自己。便是恩客们,当着面千怜万爱、千盟万誓的,一转身,便将人甩到脑背后,再记不起。哪里有实心实意肯帮扶你的?我也不敢贪多,若有一个,也就千足万足了。”

  “我……”石守威脱口而出,却不敢说下去。

  “我知道石哥哥是个诚心人,可石哥哥是豪杰大丈夫,这心全都放在外头,哪里顾得上我这样没姿没容、没温没柔的孤魂儿。”

  “不对!”石守威猛地放大了声。

  “真的?石哥哥真的肯放一些儿心在我这里?真的肯怜惜我、帮扶我?”

  “嗯!”石守威恨不得当即跪下。

  “我不信。”

  “真的!”

  “真的?”

  “嗯!”

  “我仍然不信。除非你帮我办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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