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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马伯庸【完结】(12)

  还没等老徐答话,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这个,足底的磨蚀处太刻意,边缘直露,没有过渡。这应该是机器磨的。正经应该先用锉手工磨一下,再上抛光剂处理,再磨一次,反复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损的效果。”

  这两个问题极为专业,又是技术细节。我一经抛出,老徐顿时愣住了,随即把脸一沉:“可你不是都开价了么?”

  “李约瑟先生把东西拿回美国,也是要接受权威机构检验的。若是炉子本身问题太多,我也会惹麻烦。”我平静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议,弥补破绽。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先搞清楚工艺流程。”

  “做都做出来了,怎么改?总不能让我们重做吧!”老徐开始变得心浮气躁。

  “不必回炉重铸,我有一个可以快速解决的方案。但我要亲眼看了你们的工坊,才知道以你们的技术和设备,能改到什么地步。”我终于抛出了关键的一击。

  这老徐在组织里相当于一个销售,江湖门道懂不少,但技术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两个专业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这无形中树立起了我的技术权威形象,让他连争辩都不敢。

  可是,这笔生意太大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可以说,他报出价的那一刻,就被我们死死钩住,再也无法挣脱了。

  老徐不甘心地问道:“那地方太远,主要是怕你劳累。那两处破绽的弥补办法,电话里能给别人说清楚吗?”

  我冷笑道:“门口那张年画,你能光用嘴讲给别人,画出一模一样的吗?”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抛下一句“你等等”,转身离去。他应该是去联系工坊的人,验证我是不是故意在诈唬他。

  我也不着急,在屋里安静地等着。其实我对这些技术只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会装。这两个问题,是从那份美国调查报告里摘出来的技术说明。美国人这点不服不行,他们在调查报告后面,附了厚厚的技术鉴定,从热释光到金相鉴定一应俱全,所以内行人一听,就会知道这两个问题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电话问,只会让他拒绝的余地更小。

  过不多久,老徐探进头来,一脸死了爹似的样子,嘬着牙花子说:“你随我来。”

  嘿嘿,事儿就这样成了。

  接下来的流程,我太清楚了,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河南的造假工坊。老徐把我眼睛蒙上,扶上一辆农用小卡车,卡车在颠簸的路面开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我估计一半时间都在绕圈上了。

  好不容易卡车停下来,我人都快颠散架子了。老徐取下眼罩,我看到眼前的山坳里有一个小工厂,恰好坐落于两道山梁jiāo汇之处,一截砖砌的烟囱竖在当中,黑烟袅袅。

  从烟囱高度来判断,这个工厂规模不算大。我扫了一眼,发现附近还有一排低矮的拱形窑口,看来这里除了做青铜器,还有瓷器活儿。

  我们许家专长青铜器,他们药家专长是瓷器,看来这地方跟我们还真有缘分。

  老徐把我带到工厂门口,咣咣咣砸了几下门,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工服的小年轻。两人耳语几句,把我带了进去。工厂里面杂乱无章,物料和成品还有生活用品胡乱摆放着,十来个工人各自忙碌着。他们看到外人进来,都非常惊讶。

  我站在厂区中间,泰然自若地背着手。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迎过来,语气很恶劣:“你说你有办法在不回炉的前提下,调整铜质?”

  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是我说,是数据和科学理论说的。”

  “磨痕就算了。铜料的问题,不回炉就能解决?我倒不信了。”他冷笑。

  “理论上可行,也得看你们的设备能不能实现。”

  那人被堵了一下,态度更恶劣了,挥手带我往铸炉车间走,看来要手艺里见个真章。

  这是件挺讽刺的事。造假团伙对技术的态度,远远要比正派研究机构更敏感和重视。他们会及时吸取最新的科技进展,应用到实践中来。等到市面上充斥应用了这种技术的赝品,鉴定机构才会姗姗来迟,设法寻求破解之道。所以造假团伙里的技术骨gān,很多都是这个行业里的顶尖jīng英,自尊心很qiáng。

  我对技术只懂皮毛,真要坐而论道,只怕几句话就会露馅儿。好在我和药不是对此已有所准备,心中不算太紧张。我昂首挺胸,跟着他走进车间,老徐也跟了进去。

  车间里摆着几个小型中频炉、石墨坩埚和配套设备,地上全是管线炉屑。那炉子呼呼地还在运转,不知又在做什么器件。我暗自估算了一下,以这个规模,想做后母戊方鼎问题不大。

  那技术员唰唰从桌子上翻开一本厚厚的技术手册,然后又把十来张实验记录单也甩过来,说:“你不是想考察工艺吗?都在这了!”

  我不急不忙地坐下来,慢慢翻看,一边看,一边不时“啧”一声,脸上挂着淡淡的不屑。

  这个姿态,我练习了很久,它既可以保证你暂时不露怯,也能维持住高人气势。说实话,我这方面不够纯熟,最适合这个角色的,应该是药不然。一想到他坐在桌子后头趾高气扬的嘴脸,我就想乐,可随即又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看了二十多分钟,技术员沉不住气了:“汪先生,有何见教?”

  我用指头敲了敲记录单:“你们……没用心啊。”

  这话其实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但听在他们耳里,意味却不一样。技术员怒道:“我怎么没用心了?你说清楚,是哪儿的问题?配砂、合型、温控还是浇铸?”

  “这潞王炉,乃是熟铜掺入金银而成,合金成分不同,显示出的光泽会有微妙不同。你们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没有?”

  “废话,我手里又没有标准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术员一拍桌子,“你别岔开话题,我就问你,不回炉怎么调铜质?”

  “我来是为了做生意,可不是来吵架的。”我把报告一合,声音放轻,“你们这样,老朝奉知道可不会高兴。”这名字一出来,整个车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嗡嗡的声音。技术员和老徐对视一眼,目中凶光一闪而过。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赵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嘛。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细谈。”老徐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不露痕迹地朝我这边靠过来。

  “不是我不想谈,是这位技术同志心存怨言。都是为老朝奉他老人家办事,何必如此。”

  老徐脚步停住了,神qíng略显犹豫。

  果然,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关系,但又不是特别密切。

  根据药不是的猜测,老朝奉的组织,应该是一个蜘蛛网状的结构。老朝奉安坐中间,周围延伸出去一圈直属人员,这些直属人员再延伸出去,各自控制一批外围和产业链,各行其是。这样的好处是,即使一条链被警方截断,其他分支也不会受影响。但这些链条之间不互相统属,经常会有发生jiāo集而不自知的qíng况:A线的托儿把肥鱼钓起来,走货的却是B线的手,C线盘了半天道儿,却不小心黑吃D线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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