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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_马伯庸【完结】(29)

  销售员招待我们坐下,招待泡茶,然后说您想要订购两百件紫檀木官帽椅?我说对,我们单位的三产要开高级酒店,需要配套家具。销售员“哦”了一声,故作关心道:“如果都用紫檀的话,价格会非常贵。”然后说了一个数字。我一听,立刻面露难色。

  销售员立刻道:“我们做生意以诚信为本,不能为了赚钱就坑您。如果您只是为酒店采购坐具的话,我倒建议您哪,可以买紫榆木料的,这种料本来就是黑紫色的,表层涂漆仿紫檀色泽,跟紫檀看起来一样,既得了面子,又省了里子。”

  这番话说得真漂亮,听起来推心置腹,完全替顾客着想。我摆出为难表qíng,说这料也有点贵,还有便宜点的吗?销售员先后又推荐了张家口的huáng榆、吕梁的核桃木、云南杉木等等,一报价我都嫌贵。销售员有点无奈,可又想促成这么大一单生意,问道:“您预算多少?”

  我说了一个比较低的数字,销售员飞快地想了一下,又报出几种预算内的木料,让我选。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拍桌子,说道:“我听说桦木也挺好,能不能用?”

  我注意到销售员的眉头一跳,又勉qiáng压抑下来。我心中暗笑,绕了一大圈,总算把他引入谷中了。

  桦木这种料弹xing好,色泽明快,可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容易齐茬儿断。说得科学点,叫抗剪力差,经不起细加工,榫卯件做着做着,咔嚓,齐茬儿断了。所以几乎没有纯桦木家具,都是掺在别的料里,起个辅助作用。

  而我要求订购的官帽椅这种坐具,对做工要求极jīng细。比如最流行的南官帽椅,造型像是宋代官员的幞头,椅背的立柱和搭脑、扶手衔接处得做出软圆角来,这非常考验榫头和榫窝的细节处理,木工行管这叫作“挖烟袋锅”,一般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来下凿。

  用桦木这种料,去做官帽椅,报废率会高得惊人。即使勉qiáng凑出两百套,因为桦木易变形,一下雨搞不好就得毁掉几套。

  销售员自然不愿意触这个霉头,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我坚决一定得用桦木不可,他不愿意放弃这笔大生意,只好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您gān吗非要用官帽椅呀,您看这搭脑朝两边伸出来这么多,占地方,不好摆,不如换一种椅子吧!”

  我有点不太qíng愿,说还有什么样式的椅子,销售员说了半天,从jiāo椅、太师椅说到灯挂椅、扶手椅、玫瑰椅。我不耐烦地一拍巴掌:“眼见为实。我刚才在你们那个展示区转了一圈,里面好像有几把椅子挺像样的,要不我再去仔细看看,研究一下再定?”销售员有点为难,说展示区里都是古董,您要看样式,我们这有产品目录。

  我摇摇头,要看,就得看原汁原味的古董真品,不然买起来不放心。销售员bī得没办法了,退了一步,说:“我现在带您去看看?”我一拨弄脑袋,说我们刚才隔着绳子远远看过,看不出个所以然,得凑近了看才成。

  销售员赶紧拒绝,说这不合规矩,古董可不能随便靠近。我把药不是的现金全掏出来,故意亮在他面前:“订金我可以现在下,但是必须得亲眼去展示区确认样式。您刚才说的那些细节,我不凑近了瞧,怎么搞得明白。单位让我采购这么大笔物品,得认真负责不是?”

  我又拈出几张外汇券,表示可以当小费。销售员内心挣扎了半天,一咬牙,凑近我耳边:“现在人太多,肯定不成。要不等闭馆以后,您晚点过来,我偷偷带您过去瞅一眼。”

  “好好!”我大喜过望,把那一沓外汇券递给销售员,然后又jiāo了一笔订金——反正不是我的钱,所以连价都没还。销售员见订金jiāo妥,彻底放下心来,跟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然后又忙他的去了。

  我们俩离开洽谈区,药不是打量了我一下:“你对木器懂得很多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也是青字门的。”我笑了笑:“我这只是效仿古人故智而已。”

  这真不是谦虚,那些木器知识都不是什么高深学问,文玩常识,玩古董的人都知道。

  重要的是手法。

  今天这手法,也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曾经有个古董店老板,想去谋夺某玉匠家的一件罕见三头玉貔貅,可对方一直藏得严实,没法确定。于是古董铺老板装成有钱顾客,拿了一块玉料,请玉匠为他加工貔貅。不过古董铺老板提出一个要求,说我想要的其实是一尊三头玉貔貅,只可惜这物件已经失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雕。玉匠一听,好胜心起,主动拿出自家珍藏的那只三头玉貔貅,说我家有收藏,就按这个形状雕如何——这宝一露白,后面的事qíng就不必说了。

  归根到底,都是一个“贪”字。

  我们离开展览馆,在西湖边上找了家国营小店,泡上两杯龙井,边赏湖景边探讨着目前的状况。不过药不是显然不喜欢喝茶,上好的龙井,他一饮而尽,一点不懂品味之道。

  “这么喝东西太没效率,我不喜欢。”药不是晃了晃杯子,又续了点热水。

  到底是谁指使王小毛来推罐,我们两个都认为应该是老朝奉派的人。卫辉老徐的失手,肯定已经传到老朝奉耳朵里了。他大概意识到此事与五罐关系密切,特地派人过来将其销毁。

  越是如此,越说明这五罐与他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不过我们也相信,老朝奉暂时还未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昨天才决定今天来参观,而收买王小毛的计划,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至于动手时间,开幕第一天人太多,容易惊动领导,所以我们在开幕第二天撞见这一幕,是个不算巧合的巧合。

  讨论了几句,我们都觉得,王小毛那条线索,目前看来追查意义不大,还是集中jīng力在晚上的事qíng上。

  “我建议你再仔细看一遍《玄瓷成鉴》。晚上我们即使成功靠近‘三顾茅庐’人物罐,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你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动一切知识去发掘它的秘密。”药不是严肃地qiáng调。

  我“嗯”了一声,低头啜了口清茶,再徐徐吐出一口气。我正在努力让自己的qíng绪平静下来,找回在紫金山中拓碑的感觉。那不是天人合一的道境,亦不是本无一物的禅境,而是一种专注、专业的执著,极为纯粹,不掺半点杂质。

  我爷爷在《素鼎录》里描述过这种境界:“浑然忘我,不为外物所扰。身即为古,古即是身。”倘若我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么读起《玄瓷成鉴》,想必会更有效率吧。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药不是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哎,我说……如果我们抓到老朝奉,你打算怎么办?绳之以法,还是血亲复仇?”

  药不是沉默半晌,把茶杯放下,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就没想过?”

  “想过,可这种事不是算术题,没有答案。自己解不出,可又能和谁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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