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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120)

  页画纸上,我们过去一年在各个角落绘制的图画——树、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父看似拙劣的新构图技法,大小不,排列于画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先生的页缘镀金;整体看起来,感觉好像我们不再是望着一本书里的一幅画,而是望出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原本应该放上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骄傲地欣赏过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满意这幅肖像,因为我已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对着镜子擦掉又重画,还只是画得稍微有点像我自己。不过,我仍感到难言喻的狂喜,因为在图画中,我不只是位于广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于某种奥妙而邪恶的理由我看起来比真实的自己更为深沉、复杂而神秘。我只希望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能体会、了解、分享我的激动心情。我不但是万物的中心,好像一位君王或国王,同时又是我自己。这样的处境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了我的尴尬。慢地,这两种对立的情绪终于互相平衡,我平静下来,尽情享受图画带来的晕眩快感。不过我也知道,若要这股快感臻至顶点,我必须彻底呈现脸上和衣服上的每一个痕迹、所有皱纹、阴影痣和疣,从我的胡髭到衣服缝线的种种细节,所有的颜色和明暗,都必须精雕细琢到最琐碎细节,这种细腻也只有通过法兰克画家的技巧才能得以呈现。

  我在昔日伙伴的脸上察觉到恐惧、昏惑,以及吞噬我们全体的必然情绪:嫉妒。对于一深陷罪恶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愤怒的憎恶,他们也羡慕不已。

  “好多个夜晚,当我来到这里,在油灯的光芒下凝视这幅画时,第一次感觉到真主已经遗弃了我,孤独中只有撒旦与我为友。”我说,“我知道即使真的身处世界的中心——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非常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画中弥漫的红色灿烂辉煌,即使所有钟的事物都围绕在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伙伴与貌似美丽谢库瑞的女人,就算拥有这一切,我依旧孤独。我不怕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也不怕别人弯腰低头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这些。”

  “你是说你毫无悔意?”鹳鸟的语气好像刚听完星期五的讲道。

  “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当然,你们也都明白了:我杀死他们两人,是为了让画坊像从前一样延续下去,安拉也必定明白这一点。”

  “你的行为只会替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挚爱的蝴蝶说。

  蠢蛋黑还在看画,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把指甲掐入他的肉里。我愤怒地扭转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我从地上一把抢了过来。

  “只不过现在,你们不能用把我交给刽子手这个办法,来解你们的麻烦。”我说。我把匕首的尖端举到黑的脸前,作势要戳他的眼珠: “把帽针给我。”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腰带。我狠狠盯着他羔羊般的眼睛。

  “我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高雅先生,拯救你们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父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父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有艾尔祖鲁姆教徒或高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内心不可避免的怯懦,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粗糙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世纪的磨炼。即使姨父大人的书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画师手中,他们看了一定会轻蔑地冷笑,而威尼斯总督也将附和他们的奚落——别无其他。他们会嘲讽奥斯曼人放弃了身为奥斯曼人,并且从此不会再害怕我们。如果我们能继续依循前辈大师的道路,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人想要,高贵的苏丹陛下不要,黑先生也不要——忧郁的他渴望有一张宝贝谢库瑞的肖像。那么,你们就坐在这儿,花上个几百年来模仿法兰克人!在你们的赝品画上骄傲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为了隐藏个人的身份,他们从不签名。相反的,你们了隐藏自己的没有个人特色,不得不在画上签名。然而,有另一条出路。你们大概都接到征召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印度的苏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重金礼聘全世界最优秀的细密画家,美言劝诱他们投效他的宫殿。很显然,庆贺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纪念手抄本,将不是在伊斯坦布尔编纂,而会在阿格拉的画坊里由我来完成。”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啼了两声。我收拾好我的包裹、金箔、标准型手册,把我的插画放入卷宗夹。我心想或许可以用抵住黑喉咙的匕首,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然而,我现在却更加爱我的童年伙伴——包括拿帽针刺入我眼的鹳鸟。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安全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的鹳鸟说。

  “东方和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父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满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于我忽略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人挥舞匕首,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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