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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42)

  “我不是说过不准学他的样吗?什么这脏东西会在这里?”旁边有一块动物的毛皮。

  “那是尸体。”奥尔罕说,“谢夫盖在路上拣到的。”

  “快点把它拿出去,从哪拣来的就丢回哪儿去,快点。”

  “叫谢夫盖去。”

  “我说马上!”

  我生气地咬紧下唇,就像每次要打他们之前所做的那样。看见我确实是认真的,他们吓得赶紧去了。但愿他们能赶紧回来,免得着凉。

  所有细密画家中,我最喜欢黑,因为他比其他人都更爱我,而且我了解他的天性。我拿出笔和纸,坐下来,不假思索地一口气写出了下面的话

  好吧,晚祷开始之前,我会在吊死鬼犹人的屋子和你会面。尽快完成我父亲的书。

  我没有回信给哈桑。就算他今天真的要去找法官,我也不相信他和他父亲以及他们所召集人会现在就突然来我们家。如果他确实已经准备好采取行动,就不会写信给我,也就不会等待我的回音,马上就会来我们家。他一定正在等我的回信,而且,当他始终没有收到时,一定会发狂,只有到那时候他才会开始找人,准备来我们家。别以为我一点都不怕他,不过,我相信黑会保护我的。让我来告诉你们现在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之所以没那么怕哈桑,大概是为我也爱着他。

  如果你们要说:“这爱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会生你们的气,我会认为你们问得有道理。并不是因为这些年来,当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等待我丈夫归来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多么可悲、软弱而自私,而是艾斯特告诉我他赚了很多钱,这一我可以从她挑起的眉毛中看出她所说的并不是虚言。既然他有了钱,那么我想他就有了自信,过去那些令哈桑显得不可爱的缺点想必就已经消失了,就会显露出吸引我的黑暗的、邪灵般的、奇特的那一面了。从他固执不断地寄给我的信中,我发现了他的这一面。

  黑与哈桑同样为爱我而受了苦。黑十二年来去了远方,不见了,没有了任何消息。哈桑则天天写信给我,在信纸的边上画上飞鸟和羚羊。读着他的信,一开始我很怕他,之后又对他产生了好奇。

  我清楚哈桑对我的每一件事都极为好奇,所以并不惊讶他知道我梦见丈夫的尸体。我怀疑的是,艾斯特让哈桑看我给黑的信。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叫艾斯特把转交给黑。我的怀疑是否准确,你们比我还清楚

  “你们跑哪儿去了?”孩子们回来后,我对他们说。

  他们很快发现我并不是真的生气。我悄悄把谢夫盖拉到一旁,来到黑暗壁柜的边上。我把他抱到腿上,亲亲他的头和颈背。

  “你冻着了吧,我的宝贝。”我说,“把你的漂亮小手交给妈妈,让妈妈来给它们暖和暖和……”

  他的手臭臭的,但我没有说什么。我把他的头在胸前,紧紧地搂住了他。他很快就暖和过来了,像只小猫那样开心地小声喘起气来,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说说看,你不是很爱很爱妈妈?”

  “呣——哼——”

  “那是‘对’的意思吗?”

  “对。”

  “比谁都爱?”

  “对。”

  那么我要告诉你件事。”我像是要透露一个秘密似地说道,“可是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我朝他的耳朵悄悄说:“我爱你比谁都要多,你知道吗?”

  “甚至比奥尔罕还多?”

  “甚至比奥尔罕还多。奥尔罕还小,像只小鸟,他什么都不懂。你比较聪明,你能够懂。”我亲吻并嗅闻他的发,“所以,现在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记得昨天你悄悄地把一张白纸拿给了黑先生吗?今天你再做一次,好不好?”

  “我爸爸是他杀死的。”

  “什么?”

  “我爸爸是他杀死。昨天在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里,他自己说的”

  “他说了什么?”

  “‘你的父亲是杀死的。’他说。‘我杀过好多人。’他说。”

  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谢夫盖从我腿上下去了,哭了起来。这孩子为什么现在要哭?好吧,也许是我刚才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他一耳光。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我铁石心肠。可是他怎么能这么说一个我准备要嫁的男人,而且我正是为了他们才要和他结婚的。

  没有了父亲的可怜男孩还在哭个不停,忽然间,我感到难过极了。我自己也要哭出来了。我们搂在了一起,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那一巴掌值得哭成这样吗?我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 前一天,你们知道,我在言语之间告诉了父亲梦见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事实上,过去这等待丈夫从波斯战场回来的四年中,我时常在梦中这么见到他,梦里也出现过一具尸体,不过是他的尸体吗?这却一点都不清楚。

  梦境总被利用来达成某种目的。在葡萄牙,艾斯特祖母来的地方,梦境似乎被当作异端与魔鬼幽会交媾的借口。那时候,尽管艾斯特的家族否认自己是犹太人,公开宣布:“我们已经变成和你们一样的天主教徒了。”葡萄牙教会耶稣会的掌刑者们仍不相信,对他们这些人都用了刑;为了能够把犹太人都上火刑台烧死,就像他们一一说出了自己梦里的邪灵和恶魔一样,用刑强加给了他们从没做过的梦,逼迫他们承认这些梦。这么一来,在那个地方梦境就被用来证明人们与魔鬼交媾,以便加以控告并予以烧死。

  梦有三种用途:

  其一: 你想要某样东西,但人们却连想都不让你想。于是你就说你是在梦里见到的,这么一来,你就说出了你所想要的东西,却好像你连想都没想过似的。

  其二: 你想对某人使点坏。譬如说,你想诽谤一个人,于是你就说我在梦里见到他与某女人通奸,或者说在梦里见到有人给某某帕夏送去了一罐一罐的酒。就这样,就算人们不相信你,他们也会把你所说的这些坏话中的一部分传出去,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其三: 你想要样东西,但你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你可以描述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人们就会刻向你解释梦的含义,告诉你应当要什么、他们可以给你什么。比如,他们会说: 你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一栋房子……

  这些梦根本就不是我们真正在睡眠中看见的那些。为了能够让它起到效用,人人都把大白天做的梦说成是晚上做的。只有白痴才会一五一十地描述夜晚做的梦。如果真的这么做,大家要么嘲笑你,要么就把梦境解析为一个凶兆。没有人把真正的梦当真,包括那些做梦的人。难道你们把当真吗?

  通过不情愿地说出口的一场梦,我暗示丈夫可能真的死了。虽然父亲起初说不能把这梦看成是事实的征兆,然而从葬礼回来后,他却从这个梦中得出我丈夫确实已经死了的结论。因此,大家不仅相信过去四年来我怎也死不了的丈夫死在了一场梦中,而且也接受了,就像是已经正式公告过了似的。直到那时,孩子们才真正明白他们没有了父亲;直到那时,他们才真正开始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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