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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65)

  他们说,诱使法兰克种马发情的,并不是威尼斯母马的美色——虽然它的确明艳动人——而是因为画家选择了一匹特定的母马,并依照它的模样一五一十地画了出来。现在,问题来了:母马被依照原本的样子画出来,也就是,像一匹真的母马,这是一罪过?就我的情况而言,你们也看得出来,我的形象与其他马的图画几乎没有差别。

  事实上,你们若特别仔细观察我优美的腹部、修长的腿和倨傲的仪态,就会明白我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这些完美的特征并非出自于我这匹马的独特,而是呈现出画我的细密画家的独风格。大家都知道天底下没有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马。我只不过是一位细密画家想像中的马,被画在了纸上而已。

  人们看着我,都会说:“我的老天,好俊的一匹马!”不过他们赞美的其实是画家,不是我。每一匹马都是不同的,细密家尤其必须要了解点。

  仔细看一看,甚至一匹种马的家伙也和别的马的不一样。别怕,你们可以靠近观察,甚至用手把玩:真主赐予我的宝贝有其独特的形状和弧度。

  安拉,最伟大的造物主,独一无二地创造出了一匹马,然而为什么所有的细密画家都借由记忆,用同一种方式描绘所有的马?他们有什么好骄傲的?他们为什么从不认真观察我们而只是用同一种方法重复描绘成千上万匹马?因为他们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世界。难道这不等于挑战真主的惟一吗?换句话说,安拉赦罪,难道这不正表明了“真主能做的我也能做”吗?艺术家们,他们不满足于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他们把同一匹马画了几千次,假定自己想像中的才是真主的马;他们宣称只有失明的细密画家照记忆所画的,才是最上等的马。这些人难道不全都犯下了挑战安拉的罪行吗?

  相反的,法兰克大师的新风格非但没有污蔑宗教,反而最合乎们的信仰。我祈求艾尔祖鲁姆的同志别误解我。我厌恶法兰克异教徒让他们的女人抛头露面地四处逛街,无视于道德礼法;我讨厌他们也不懂得享受咖啡与漂亮男孩;我讨厌他们脸刮得光光亮亮到处游荡,可是头发却留得像女人一样长;还有,我讨厌他们宣称耶稣就是真主安拉——拉保佑我们。甚至我很生他们的气,要是有一个法兰克人来到我跟前,我就想狠狠地尥他一蹶子。

  尽管如此,我也实在已经受够了被那些像姑娘般闲坐家中、从没上过战场的细密画家们不正确地乱画。他们画我奔跑的时候,两条前腿同时向前伸长。天底下没有哪一匹马是这样像兔子一样跑的。如果我的一条前腿在前,另一条前腿就会在后。许多战争图画里的马像一只好奇的狗一样伸出一条前腿,而另一条腿则直直地插在地上,没这回事,天底没有哪匹马会这么做。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任何土耳其骑兵队的马,会像拿一块雕刻版,在战争画面中层层相叠地描二十次那样,整齐划一地迈同一条腿。我们马呢,没人注意的候就低下头啃食脚下的青草。我们从来不会像画里那样,摆出雕像般的庄严姿态,优雅地等待。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好意思画我们吃东西、喝水、拉屎和睡觉?为什么他们不敢画出我身上这个真主赐予的奥妙物品?女人和小孩,偷偷摸摸地,特别喜爱盯着它瞧,而这又有什么坏处?难道艾尔祖鲁姆的传教士连这也反对吗?

  他们说很久以前,设拉子有一位神经紧张的软弱君王。他非常害怕敌人会把自己赶下王位,好让他的儿子登基。因此,他把王子送去伊斯法罕担任地方官员,甚至还将儿子关进皇宫一间最隐蔽偏僻的房间。王子住在这间不见天日的替代监牢大,度过了三十一年岁月。等他的父亲阳寿已尽之后,这位与书本相依为命的王子终于登上王位,他宣布:“快给我带一匹马来。我经常在书本中看到它们的图画,很好奇它们到底是什么模样。”于是他们从宫廷牵来一匹最俊美的灰马,然而,新国王发现这匹马有烟囱般的鼻孔、不知羞耻的臀部、比图画中还要晦暗无光的毛皮,以及粗鄙的下体,失望幻灭之余,下令屠杀掉了王国里的每一匹马。残暴的杀戮持续了四十天,猩红的水流入每一条河川。幸好,崇高的安拉坚持他的正义,赏罚分明:如今这位国王没有了骑兵,当他的大敌,黑羊王朝部落的土库曼首领率军攻打时,他的军队不但被击溃,而且他最后也被砍成了块。谁也不用担心,马的血不会像书中所写的那样白白地流淌的。

  36我的名字叫黑

  谢库瑞把自己和孩子们一起关进了房间之,我竖耳倾听屋里的声响,四周不时传来细微的吱呀声。有一阵,谢库瑞与谢夫盖开始低语交谈,她烦躁地用一声“嘘”打断了他。与此同时,我听见井边的石板路上传来一声嘎嘎响,但一会儿就消失了。稍后,一只海鸥嘎嘎粗吼着降落在屋顶上,转移了我的注意。然而,它也快地和周遭环境一起没入了寂静。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走廊另头突然传来闷声呜咽:哈莉叶在睡梦里哭泣。她的呜咽化为一阵咳嗽,接着倏然而止,再一次把屋子归还给了深邃、恐怖的死寂。没多久,我感觉好像有一个入侵者在我死去的姨父房里走动,我僵住了。

  趁着每一段寂静,我研究面前的图画,想像画纸上的颜色分别出自热情的橄榄、漂亮的蝴蝶与已故的镀金师之手。我忍不住想学学姨父对着图画大喊:“撒旦!”或“死亡!”但恐惧阻止了我。不仅如此,这些插画让我心烦意乱,因为尽管我的姨父再三坚持,我却实在写不出一则可以与们相匹配的适当故事。而且,慢慢地,我愈来愈肯定他的死亡与这些画有关,因而感到焦躁不安之前,为了找机会接近谢库瑞,我一边聆听姨父的故,一边已经仔细端详过这些插画不知多少遍了。如今她已成为我的合法妻子,我何必再这么认真地来研究它们呢?我脑中一个冷酷的声音回答:“因为就算她的孩子已经熟睡,谢库瑞仍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床铺,与你共眠”我在烛光下盯着图画等了很久,希望我黑眼珠的美人会来找我。

  到了早晨,我被哈莉叶的惨叫声惊醒,抓起烛台,冲进走廊我以为哈桑带着手下突袭了我们家,正思量着该把图画藏起来,不过立刻明白哈莉叶是受谢库瑞的吩咐尖叫,透过这种方式向孩子和邻居们宣布姨父大人的死讯。

  我在大厅遇见谢库瑞,我们深情地拥抱。哈莉叶的尖叫声吓醒而跳下床的孩子们,站着一动不动。

  “你们的外公过世了。”谢库瑞对他们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准你们再进入那个房间。”

  她从我的怀里身,走向她父亲身旁,哭喊了起来。

  我带孩子们回到他们的房间。“把你们的睡衣换下来,你们会着凉的。”我说,朝床沿坐下。

  “外公不是今天早上死的,他昨晚就死了。”谢夫盖说。

  一缕谢库瑞的秀发在她的枕头上,弯曲成一个草写的阿拉伯字母“vav”。棉被下仍残留着她的余温。我们可以听见她与哈莉叶正一起啜泣哭号。她居然能够尖叫得好像她父亲真的是意外地刚刚去世,如此不可思议的虚假。我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认识谢库瑞,好像她被一个陌生的邪灵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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