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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21)

  兽类的标本无论制作得再怎么精巧,还是会有某处让人觉得虚伪。只有骨头和毛皮是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是人工物。

  但鸟类却不是如此。

  或许这也是我的偏见,但我认为鸟类原本就是以人工物一般的装饰,来隐蔽它们的肉体——生命。鸟类身上覆盖着鲜艳的羽毛和嘴喙,这些装饰原本就具有非生物的质感,死后也维持着生前的模样。

  唯一裸露出来的肉体——眼球,在鸟类也是特别的。

  鸟眼拒绝着人类。

  我这么感觉。

  这也是我没有根据的个人印象——不,妄想。哺乳类、鸟类、爬虫类、两栖类、鱼类、以及昆虫——像这样排列在一起,我能够有种亲近感的只到哺乳类为止。我觉得跟野兽还能够沟通意志,但是到了鸟类,就完全不行了。

  或许这只是因为生理和形态接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发想真的很单纯。我经常被人嘲笑长得像猴子,不过用不着拿我当例子,人和猴子本来就很相似。外形相似,动作当然也相似,如此一来,人类自然也容易产生错觉,觉得心灵可以相通吧。

  不过那只是错觉。

  即使是人与人,心灵也不可能相通。禽兽与人更没有能够相互了解的道理。

  说穿了,只是能不能觉得相互了解罢了。

  兽类还在我的容许范围内。

  不过世间广大,也有许多人爱好与虫嬉戏、赏玩鱼类。也有人宠爱蛇类与龟类。

  不知为何……我觉得可以理解。

  我觉得我也能够理解爱好鱼虫的人的心情。我甚至曾经用金鱼缸养过鲶鱼。到了虫与鱼,生态和形态都与人相去太远,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它们是同类,移入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吧。

  但是,

  鸟就不行了。

  比起鱼虫,鸟更接近兽类吧。

  正因为如此,乍看之下,会让人觉得意志似乎可以疏通。然而……

  一看到那双眼睛,

  就被拒绝了,觉得被拒绝了。

  完全不知道它们在看哪里。

  完全猜不出它们在想什么。

  ——小鸟也就罢了,

  像是鸡,一看到那双圆眼,我就内心作呕。鹦鹉、鹦哥一样不行。大型鸟类也完全无法接受。

  我不知如何应付。

  这表示我不喜欢鸟吧。

  虽然以食材来说,鸟是我喜欢的食物。

  不——我之所以喜欢吃鸡肉,或许是因为我讨厌活生生的鸟类。并不是因为讨厌,所以想要加以消灭。只要拔掉那身人工物般的羽毛,除掉装饰,鸟类和兽类就没有区别了,只是个肉块。

  或许我是在肉块上幻视到类似生物本质的事物。我会不会是看到鸟类变成裸露的肉块,才总算能够认同它们也是生物?所以才能够食用它们。

  我这么感觉。

  然而同样是尸骸,标本却没有那些肉。标本有的,只有装饰用的外侧。它欠缺本质,有的只有虚饰。因为没有内容,兽类的标本看起来才会虚假。

  至于鸟,光有那身外表,就十足是一只鸟了。鸟的标本与活生生的时候毫无二致。看起来一模一样。或许鸟的本质不在内侧,而在于外侧。

  如果将本质代换为灵魂……

  就等于鸟没有灵魂。

  所以鸟的眼睛才那么恐怖吗?

  没错,我不是讨厌鸟,我一定是……怕鸟。

  而那些鸟……

  不计其数地存在于这栋洋馆里。这种情况,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是一样。

  有鸟,这栋洋馆中充满了鸟。

  ——这里也是。

  我再绕过去,来到小鸟正面。

  玻璃柜子里隔成三层,仔细一看,每一层都有那种小鸟。颜色和形状微妙地不同。即使同种,也不同属吗?

  腹部延伸出铁丝,底下的台座贴着金属名牌。

  是拉丁语吗?好像有点不一样。

  字迹已经模糊,再加上玻璃反射干扰,我无法辨读。

  视线游移。

  台座旁边摆着纸卡。

  卡片上以流丽的毛笔字写着疑似名称的文字。

  红玉蜂鸟。

  上面这么写。

  第二层是黄玉蜂鸟。第三层是青玉蜂鸟。(※黄玉蜂鸟即赤叉尾蜂鸟,青玉蜂鸟即棕喉红嘴蜂鸟。为保留其宝石意象,依原文汉字翻译。)

  红玉、黄玉、青玉。

  它们各自冠有宝石的名称。的确,被称为红玉的蜂鸟喉咙底下是鲜红色的。

  青玉蜂鸟的躯体是亮丽的绿色,黄玉蜂鸟则有着红蓝绿三种鲜艳的色彩,我不知道是哪个部分让它被比拟成黄宝石。

  颜色好美。

  ——是蜂鸟啊。

  嘴喙很细,就像锥子一般。

  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蜂这个名称是从何而来呢?总不可能是它的嘴巴像蜜蜂一样会螫人吧?

  记载着红玉蜂鸟的纸卡上,除了名称以外,还以细小的字体写了一些备忘。

  ——此为林奈(※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e,一七〇七~一七七八),瑞典博物学家,为现代生物学分类命名的创始人。)所记Trochilus也。然Trochilus为鹪鹩之希腊名,非蜂鸟也。和名蜂鸟为英名humminbird之意译。法兰西国称蝇鸟也。

  上面这么记载。

  为何把humminir译为蜂鸟,让人大惑不解,但看法兰西把它比拟为苍蝇,或许有什么这样取名的理由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蜂鸟那大概是玻璃珠的账珠。

  于是……

  脑袋深处再次响起那种幻听。

  不是耳鸣,还是形容为幻听比较正确。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我连那是不是声音都不确定。只有我的听觉发生反应,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在响,牢气凝然闲寂。

  ——这……

  我再次陷入狭窄的视野。

  我只看得见两颗小巧的玻璃珠。

  ——鸟眼。

  拒绝着我的恐怖眼睛。

  ——不对,

  这只是玻璃珠。是被嵌入加工尸体中的人造石头。它什么都没看,也未拒绝任何事物。

  我没有被拒绝。

  头好痛。鸟眼软趴趴地弯曲,与我挠弯的脸重叠在一起。不行。

  ——我要疯了。

  我闭上眼睛。

  如果只看得见这种东西,倒不如什么都不要看。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脑中被胡搅一通。幻听从头盖骨中被驱赶出来,移动到胸腔。不协调音激起了恶心。

  腰部到背后被一股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所覆盖。我再也无法忍耐,回到豪华得不适合我、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的椅子上。我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深深地叹息。

  ——我,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总觉得哪里出了错。

  我……还病着。证据就是,我的精神与肉体都还疲倦不堪,不是吗?我现在也还病着,没那么简单就能痊愈。稍早之前,别说是与人见面了,我连正常说话都办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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