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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59)

  不管是胤笃老人还是这个公滋,明明别人没问,亏他们能讲上那么多有的没的。

  「拿撒撒来——他们会这么说哪。」

  「撒撒?」

  「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是叫我拿竹子吗?拿竹子来要做啥?又不是七夕。(※撒撒音近往,是日本特有的类似竹子的植物,日本会在七夕时在上面绑上写有愿望的短笺。)结果啊,听说这个撒撒,是酒的意思。谁会知道啊?」

  「是……古语吗?」

  「我才不知道咧。」公滋傲慢地说,「我那个老爸是不是跟你说什么公家没用,华族不行?他应该也对你说了这一套。这话他逢人就说,可是他自己也陷在里面,活在一般社会根本不通用的、只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常识里。嗳,我爸是个俗物,所以比这个伯爵家里的人还好啦。不管怎么样,穷公家真是脑袋有问题,根本不正常。我是不知道过去那什么有职故实、古今传授(※古今传授为中世时期,有关《古今和歌集》中语句解释的秘传。其内容掌握在研究和歌的几个权威世家之中。),可是那等于是拿一点屁用也没有的秘密规则来卖钱生活,对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可是……」

  你不也是其中的一员吗?——我想这么问,但就在我努力上下掀动沉重的嘴唇时,公滋已经先讲出答案了。

  「噢,我的种是我老爸的没错,但种出来的田是乡下艺妓哪。」

  「咦?你刚不是说是诸侯的……」

  「那是我爸的老婆,是养母。我是姨太太生的。在十五岁被由良家收养前,我都在花柳丛中长大。所以我和上一代行房这个人并不直接认识,只透过我爸的转述知道,不晓得他实际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原来如此,这个人是所谓的庶子。

  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什么影响。不管他的祖先是谁、父母是谁都无所谓。我平素就完全不会去意识到这些事。

  至于什么正室、姨太太,就和我更无缘了。

  「可是啊,我爸似乎很讨厌上代伯爵。关于上代伯爵的为人,你听听就算了,不要尽信比较好。」

  「讨厌上代伯爵?」

  「他们性情不合吧。我不晓得上代伯爵在世的时候他们交情好不好,但我听到的只有坏话。当然,我听着这些话长大,不知不觉间也对公家和华族有了偏见啦。」

  嗳,就是这样——公滋说道,突然朝我伸出右手。

  我茫然看着那只微微透出静脉的不健康手腕。

  「怎样?」公滋说了,「我在说请多指教啊。」

  「啊,对不起。」

  我没有跟人握手的习惯。我怎么样都无法熟悉这种习惯,甚至觉得讨厌。

  不管是彷佛要吸住人似的汗湿手掌,还是干燥如乾货般的手掌,或是把人包裹住一般的温暖大手,我都讨厌。

  我讨厌肌肤和肌肤密合在一起。

  感觉对方的体温,还有散播出自己的体温,我都一样讨厌。这当中萌生的温差,完全就是我和社会的温差。皮肤与皮肤接触的行为,对我来说等同于某种性行为。别人从毛孔、从汗腺浸透进来,令人不快。不管是手掌还是哪个部位都一样。接触——所以我非常厌恶这个字眼。或许有人觉得光是彼此接触,就能够相互了解,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荒谬至极的行为。

  我没办法和初见面的陌生人发生这种关系。我不想。但是……对握手怀有这种愚蠢妄想的人,天底下再大,大概也只有我一个吧。

  我不得已,轻轻握住公滋的手。

  「咱们算是同志,都是那群奇矫怪人的受害者哪。那些人做的事,我们不可能懂……所以交给那个同类的侦探就行了。」

  我也是这个打算,不过……

  他说的榎木津已经在柔软的寝具上享受惰眠了吧,真正的惰眠。我在意起榎木津睡觉的一楼房间的方向,公滋也将视线转移到我背后——老人一直在意的墙壁另一头,呢喃道:「新娘也真可怜哪。」

  「可怜……?」

  「又会被杀了吧。这无从防止。真是的,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见过几次,她是个很普通的姑娘哪——公滋说,垂下两边嘴角。

  「她到底是中意这里哪一点呢?嫁进来就会死的家,有什么魅力吗?」

  「关于……事件……」

  ——我在问些什么?

  我不是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插手管闲事来吗?又不是忘了每次都因为这样而遭殃……

  一年前也是。

  是夏天哪。

  「一样啊。」公滋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只有被害人换了而已。我啊,二十三年前被由良家收养后,马上就被带到这里。我本来以为只是来打声招呼,没想到竟然是参加婚礼。那个时候……伯爵比我大上十岁,所以……唔,是适婚年龄吧。新娘很美啊。然而到了早上……人就被杀了。」

  「是……被勒死的吗?」

  「警察说是窒息死亡。死相也很美,没有痛苦的样子。」

  「窒息而死……不会很痛苦吗?」

  「可是事实上就是那样,我有什么办法?第二次和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

  一模一样哪——公滋反覆道。

  「真是好笑哪。娶了家世良好的漂亮老婆,才抱上一次就泡汤了。简直就像买了高级轿车,才刚试开就报销了。不管几次都一样。一次也就算了,四次,这次是第五次哪。被开的车子也真是倒霉。明知道驾驶技术那么烂,还让他买,那车子也真是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要是来我这儿,我可是会小心呵护地开,长长久久地开说——公滋说道,露出再下流也不过的笑容。

  「我都四十多了,现在还是单身。你呢?娶老婆了吗?」

  「呃,唔……」我做出莫名其妙的回应。对我来说,妻子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可是我和妻子距离很遥远,感觉上比任何人都遥远。日常愈是和平,我们的距离就愈远。

  而在非日常当中,

  爱恨成了等价存在。破坏冲动、嫌恶、自卑、去死吧、杀了你、想死、不想活——在如此渴望的我这种人的心里,倾注爱情与憎恨对方,是同一回事。

  所以我无法打从心底怜恤妻子。

  我感谢她,当然也不讨厌她。我想让她幸福。尽管如此……

  距离仍愈来愈远。

  想要伤害自己、破坏自己——这种想法等于想要破坏世界。像我这种内心总是怀着这种想法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娶妻吧。所以,

  对我来说,妻子是我珍惜的人,但是对妻子来说,我不能是她珍惜的人。我愈是为妻子着想,就愈觉得我非被她厌恶不可。

  有这种夫妻吗?

  「老婆跑了吗?」公滋歪起嘴巴。

  我没有否定。他这么想,我觉得比较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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