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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邦骑士_[日]岛田庄司【完结】(67)

  计程车走了一段很长的路,途中司机数度向路人问路,终于接近向岛医院了。确实是一间大医院,我记得我也曾经打电话来此,询问良子的下落。

  丢了两、三张一万圆的钞票给司机后,我头也不回地跑进医院的玄关。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但是医院大厅却在窗帘的遮光下,仍然暗暗的,只有询问处的灯光还亮着。

  “石川良子在……”

  我问询问处的人。

  “在四O七号病房。”

  这辈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数字吧!四O七,为了寻找这个数字的房间,我走过阴凉的医院走廊,来到电梯前。

  敲门之后,没有等待里面的回答,我就推门进去。良子躺在洁白的床上,床的周围好像还有人,但是我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良子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只手因为吊点滴的关系,被固定住了;针插在手腕的地方,橡皮管的一端连着针,另一端与悬挂在半空中的药水瓶连接在一起,药水一滴滴落下。

  好像几年不见的情人一样,良子的视线热切而直接地注视着我。病房里特有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这个味道让人联想到死亡与绝望。

  我跪在床旁边的冰冷漆布上,良子用她那只还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急促地触摸我的双手,然后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就像我膝盖下的地面。

  “我好想你。”

  良子的嘴唇轻轻蠕动,声音细得让人听不清楚。我好像遭受雷击一样,一下子全身僵硬,没有想到良子情况会这么糟。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全无血色的良子的睑。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

  “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会成功。”

  她那张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我无法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生气勃勃的良子。我无法相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说这句话,一直重复说着。

  “不要说了。”我好像在赌气一样,生气地说,“你什么也别想了。你不能死。知道吗?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真的,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拜托,拜托,拜托……”

  我已经这么累了,为什么还非得面对这么悲伤的情况不可呢?如果是平常的时候,是我精神好的时候,我一定可以说出更好、更适合现在说的话。

  现在的我,只会像幼儿一样地重复说同一句话。拜托,拜托,拜托……

  除了这句话,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别的话语。我好懊恼!

  我激动地反手抓紧良子的手,用力摇着她的手,床上的毯子因此而移动了。毯子移动的时候,我看见良子身体旁边的东西。那是我们去横滨的元町时,我买给她的小玩具。

  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人,他说:“已经往生了。”

  如同人家常用的形容词,我觉得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我只知道心里一阵慌乱,脑子里只有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事实的念头。为什么我会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为什么是我?

  这个地球上,还有谁会和我一样,经历过这样的悲哀?我的手里握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的手,但是这只手在我的手掌里渐渐失去温度,渐渐变得冰凉。这样的悲哀,有人领略过吗?

  良子一再说“对不起”的嘴唇,再也不能动了。她已经永远无法说了……

  我紧紧握着良子的手,环视着左右,寻找可以让我依赖的睑。但是,没有,这里没有可以帮助我的人。

  我的双膝靠着床,嘴唇蠕动,像念咒语般地,不断重复刚才的愚蠢语句。一再重复那些语句的结果,我的喉咙哑了,声音沉到白色的地板下面。

  没有人哭。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因为这时的我,只是一味沉溺在无底的沉默之中,诅咒着无法摆脱的命运。

  良子的手被放回毯子下,但是我还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时间过去很久了,我的精神似乎冻结了。像水结冻,就会显出本质的颜色和形状一样,我体内的疯狂本质,似乎正慢慢地要显露出来。

  这是恶梦?还是表演出来的效果?我不禁想着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以来,我像不断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动物,我不想再上当了。我会不会再上当呢?

  “哇啊!”

  这个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我缓缓地转动脖子看,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孩。他的脸变形了,样子有点可怕。就是这个孩子,他是这个悲剧的起源。

  那孩子有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情感,他激烈而不停止地前后摇摆自己的头部。至于他的后面有些什么人,我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想起来也真不可思议,这个孩子竟然救了我。这个想法一直到后来都没有改变,他让我觉得良子就像一起上床睡觉的朋友,只是比我早入睡罢了。我平静地站在他的前面。若不是这个孩子,我想我一定当场就发疯了。

  开门的声音让我的视线投向门的方向。一位像是益子秀司的年轻男子背对着我,正好开门出去,门慢慢地关上。

  我的视线回到那个奇特的孩子的身上,他的右手倚靠着一位中年妇人;我曾经在西尾久的樱庄见过这个妇人。她的眼中也没有泪水,正以干涩而茫然的眼睛看着我。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男子已经不见,病房里也没有护士了。窗帘被拉开了,像阴天般柔和的早晨阳光,落在床上良子苍白的脸和脖子上。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轻的鸟叫与蝉鸣声。

  我站起来。我对站在我背后的良子母亲与她的兄弟,已经没有怨恨和其他感觉了。愤怒或悲伤这种激烈的情绪,完全被无底的疲倦感遮掩了。

  再看一眼良子的脸,我无声地说着:我该走了。良子,我走了,让我再好好看你一眼。

  良子圆圆的脸颊,明显消瘦了。她像一尊白色的蜡像,表情美得惊人。她是我以生命相爱的女人,是我的骄傲。

  我慢慢地走,打开门,我的脚其实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

  我再一次回头,再一次看良子的脸,她已摆脱苦恼,安稳地睡着了。

  我轻轻转动门上的把手,拉开门,然后再关上把我和良子隔绝在不同空间的门。

  在走廊时,我又遇到穿白色衣服的男人,是刚才那个医生。我很想问他良子的死因。

  “刀子伤到肠了。”医生说。

  我盯着医生脸上明显的胡青和不断开合的嘴唇。

  “虽然马上动手术,取出肠内的东西,并且立即缝合肠子与腹部,但是,刀子剌得太深,背部的血管也被刺破了,虽然动了手术,也帮不上忙。结果造成体内积血,引起腹膜炎。”

  “噢。”

  我随声附和,但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好遥远。

  “虽然想再动一次手术,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已经没有体力再接受一次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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