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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诅咒的木乃伊_[日]岛田庄司【完结】(4)

  讲课结束后,我尝试着提出在找到下一个公寓之前是否可以在先生家中暂住?先生听了马上叩叩膝盖(这是老师的习惯),然后起身带我参观他的家——从餐厅到女佣房再到厨房,全部巡视一遍。先生的家位于四楼屋顶一隅,看来并不宽裕,不消几分钟就尽窥全貌。回到原处就座,我想先生必定会说寒舍局促无法接待大驾之类的话,但想不到他话题一转,突然讲起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著名诗人)的事来了。或许,他也带惠特曼巡视过这个家吧。

  克雷格先生说很久之前,惠特曼确曾来过他家做短暂逗留。那时他刚开始读惠特曼的诗,初时不觉得怎么样,但越读越有味,后来简直爱不释手。说着说着,克雷格先生又唠叨起当年雪莱(Shelley,1792-1822,英国伟大的浪漫派诗人)与某人吵架的话题,说不管有什么理由,吵架总是不对的;又说他对两人都很喜爱,看到他们吵成一团,实在觉得糟糕。关于借住的事,我再无开口的余地了。

  想去克雷格先生家暂住不成,没有办法,我只有独自一人,再去坎伯威尔地区寻找公寓。

  坎伯威尔地区沿着泰晤士河,是低层劳动者群居之地。这一带有不少廉价公寓出租。但住在该地区的中心,毕竟不太舒服,于是我跑到与该地区邻近的佛罗登街物色公寓。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很快便在那条街上找到合意的房子——砖砌的漂亮建筑物,过去据说是私立学校,每周租金25先令,几乎比以前的房子便宜一半。

  不过,房租固然便宜,我住的房间却极为粗糙。天花板裂纹纵横,颇为荒凉。窗户关不紧密,寒风从缝隙间飕飕钻入,每到夜晚,令人寒不可耐。

  火炉也残破不堪。在北风强烈的日子,我蜷缩在炉口边读书,煤烟被强风压入倒灌进房间,我的脸被熏得墨黑。

  但对我来说,只要不受亡灵的干扰,就是天国。在这间公寓里虽过着贫困的生活,内心里倒是颇感满足。

  不久,迎来了我到英伦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这圣诞节,对西方国家而言,相当于日本的元旦,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的室内用刺叶桂花做装饰,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丰富的晚餐。我也在下榻的公寓享受房东姐妹提供的烤鸭料理。

  这座公寓的房东,正好与以前公寓的那女人相反,性格十分爽朗,甚至爽朗得有些过分。尤其是那位姐姐,口水多过茶,有时还口出妄言。她会突然考问我:“你是专攻英国文学的,那么你知道straw这个词吗?还有,你知道tunnel是怎么拼写的吗?”简直是对幼儿园儿童说话的口气。不过除此之外,她不算是坏人,对待房客颇为亲切。

  不久后的某一天,已过深夜时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我将书写文具收拾妥当,也上床就寝。窗外的伦敦街道被大雪覆盖,出乎意料地寂静。圣诞期间的夜晚,有时会听到夜游人的喧闹,但这一带听不到这种喧闹声。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好像电灯泡爆裂般的声音。

  隔夜,我开始听到熟悉的喘息声。三、四天后,“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的叱喝声又在我的耳畔回响了。过了新年(明治34年)以后,这亡灵的声音每隔三、四日或四、五日就来打扰我一次。

  维多利亚女皇逝世,2月2日举行国葬。我与公寓的房东一起去海德公园观看送葬行列,此时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已不大正常了,只见到整条街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我打从心底想念着日本。

  2月5日星期二,听克雷格先生教授《哈姆雷特》,里面有哈姆雷特会见父亲怨灵的情节。讲课结束,准备回家之前,我诚惶诚恐地向克雷格先生提出在英国是否实际存在亡灵的问题。老师默然,那满脸黑白杂生的络腮胡子轻轻颤动着,夹鼻眼镜里面的双眼呈茫然若失状。或许,先生难以给学生解惑吧。

  于是我从普拉奥利路的公寓说起,叙述了对亡灵的体验。实在无法忍受了,搬到佛罗登街的公寓居住,但亡灵紧随不舍,每到晚上仍向我叱喝滚出去、滚出去!到最后,竟唱起拙劣的民谣,骚扰我的睡眠。对那亡灵的叱喝声,起初以为不过要赶我出屋罢了,但现在想来,其实是要赶我出英国。我在英国没有朋友,找不到商谈的对象。我不知如何做才好,因而向老师一吐苦衷。

  “这样的话我也是头一遭听到。”

  克雷格先生说完,摘下夹鼻眼镜,在像睡衣般的条纹法兰绒上装的袖口处喀嚓喀嚓地擦了几下,然后又挂到肉质厚实的鼻梁上面。

  他说自己在英国已住了很长的岁月了(老师是爱尔兰人),但从未遇到这种事情,也没有从朋友处听到过这种事。他把双手插入两股之间,用看外星人的眼光凝视着我。

  我唯有对自己暗自生气。自从来到英国以后,没有亡灵骚扰的夜晚屈指可数。那么,大多数的英国人究竟有没有这种体验呢?

  此时老师突然抽出手来重重地拍一下膝盖,说:

  “我看你十分困扰,何不与住在这附近的那男人谈一谈?”

  我听了莫名其妙,赶紧问是怎样的男人?

  “那人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你没听说过关于这个怪人的传闻吗?”

  先生以为我假装不知。

  “没有听说过。”

  “他就住在附近,贝克街221号B座。他是个头脑有些不大正常的男人,不过听说最近已得到治疗,因为有一位医生与他同住。你不如找这个人谈谈。”

  但我没有兴趣。既然那人头脑不正常,我有什么必要与疯子会面呢?或许克雷格先生是开玩笑吧。于是我进一步追问那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正如我专研莎士比亚一般,那人专门研究一切犯罪行为和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实际写研究论文的,听说是他身边的医生。”

  我“哦哦”地应着,但毫无拜访这个人的冲动。

  “在一般人眼中,他是各种烦恼事的最佳咨询者和商谈者,但他本人则认为自己做的是侦探工作。”

  “你说他头脑不正常,那么,他有暴力倾向吗?”

  克雷格先生又“啪”地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道:

  “不,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使用暴力。只是每天在高兴的时候,他会男扮女装到处晃荡;有时在房间里练习手枪射击;或从奔驰着的载客马车后方飞身上车。总之像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大顽童。朋友们觉得他的精神不正常,硬把他送往医院治疗。”

  “送往哪里?”

  “精神病院。他的这种怪异行径或许是服食过量可卡因所致。事实上,真正的艺术天才,与疯子的差距也不过一层纸而已。明白了吗,夏目先生?”

  我又胡乱应了一声,但内心的厌恶感益发增强了。

  “那么,有没有与这人商谈后解决问题的实际例子?”

  “这种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听说在福尔摩斯身边的医生是一位很能干的人,实际事务由他处理。当福尔摩斯夸夸其谈却无法解决问题时,往往由这位医生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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