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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没之鱼_蔡骏【完结】(8)

  “因为你爸给了你妈这个难看的东西纪念你的出生,所以她才给你起名叫璧芳。”

  这是一只用绿色翡翠雕成的jīng致发夹,上边用小钻石镶成牡丹花的形状。女人的头上戴了这只发夹,立即chūn意盎然起来。

  我看到发夹第一眼,就知道我为何取名璧芳了:我是母亲珍爱的玉,母亲的宝藏、母亲辉煌的chūn天——璧芳。

  而可恶的甜妈居然还想给我改名。

  但我自己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我喜欢璧璧这个名字,爸爸就这么叫我。”

  “好吧,这名字也没啥好的,太普遍了。你爸爸一个德国客户的妻子就叫璧璧。你爸问她:在德国,璧璧是不是不一般的名字。她说:绝对不是,‘璧璧’可以作法国名字,可以是德国人、意大利人,到处都有。你爸拍手称快,说有个词很恰当:比比皆是——意思是到处都有。你爸出于礼貌,就说既然到处都有,那么一定很流行,深受喜爱。我想呢,如果到处都有,一定很差劲,就像苍蝇和灰尘。”

  甜妈说这话的那天,她戴着我母亲“难看的”发夹。我想把它拔下来,但我实在不敢这么做,否则会挨打的。我就用最大的声音说,我一定用璧璧这个名字,绝对不改。甜妈说既然我已经长大,能自己选择名字,也就该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我在上海的童年(3)

  “她死于贪心不足,”甜妈透露道,“已经占有太多了,但就是不知足。她知道我是你爸的正妻,是最受尊重的,最受宠爱的。不论她生了多少儿子,你爸说不定哪天就会把她扫地出门,另找新欢。”

  “父亲这样说了吗?”

  甜妈没承认也没否认:“尊重是永久的。宠爱会消失,一时得宠很快就会被别人替代。男人们都这样。你妈明白这个。以后你也会明白。但你妈接受不了现实,失去理智。她喜欢吃甜食,停不下来,又总是口渴,像妖怪喝了大海又吐出来。有一天,小鬼发现她在jīng神上如此虚弱,就从她的肚子钻进去。你妈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就完蛋了。”

  在我的凭空想像里,我那瘦小的母亲起chuáng来拿芝麻糊。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尝了尝,不够甜,就一勺又一勺地加糖,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撑得满满的,结果倒在地上,被流出嗓子的芝麻糊淹死了。

  五年前,我得了糖尿病,我想母亲可能死于同一种病,血液要么糖量过多,要么极缺。糖尿病是长期的拉锯战。不管怎样,我通过这些遗传知道了母亲:歪歪斜斜的牙齿、左眉往上翘,远远超出常人的qiáng烈yù望。

  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甜妈又一次表演了她的牺牲jīng神,她拒绝离开故乡。

  “我在美国会很没用,又不会讲英语,”她害羞地对父亲说,“我也不想成为我们家的负担。而且,璧芳也快十三岁了,不需要保姆照顾了。”

  她瞥了一眼我这边,期待我来为她说qíng。

  “别为这个争了。你一定要来!”

  父亲很着急,因为看门人在等着,他姓罗,我们全家都讨厌他,但他为我们的匆忙离开作了准备。

  甜妈在哥哥、祖父、父亲和仆人面前继续争论,又朝我看了一眼,希望我能说话。她想要我跳到她脚边,磕头求她别离开我。我没这么gān,她就暗示出来:“璧芳不需要我,她已经告诉过我了。”

  确实如此。就在那天早上,我对她说了类似的话。她严斥我睡觉太多,叫我懒骨头。说我与我母亲一样,如果不改掉这些坏毛病,我也会死得很惨。我还没睡醒,还要继续睡,我堵住耳朵大喊:“闭嘴,你这头奶牛。”于是她把我打清醒了。

  现在我和家人要在深夜离开,金银和钻石都塞在我的玩具娃娃里,那里还有我母亲的发夹。我从甜妈那儿偷回来fèng进了衣服里。

  看门人老罗催我们快走,甜妈还在磨蹭着。她心底在盘算着,要我们都求她改变主意。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如果甜妈留下会怎么样?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

  一连串的沉思使我心里打颤,膝盖和脊椎都变软了。我预感到大事将临时就会这样,这是我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因为我母亲也一样,我害怕也会像她那样突然倒地死去。我学会了压抑自己,随遇而安,由它去吧。

  “说句话,”父亲哄着我,“快道歉。”

  沉默会决定我的命运。

  “快呀!”

  父亲开始责备我了。

  估计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感到自己两腿无力。

  压下去,我对自己说,把愤怒压下去。

  父亲最终打破沉默对甜妈重复:“你一定要来。”

  但是,甜妈捶着前胸喊:“结束了!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和这个邪恶的女孩在一起!”然后她跑出了房间。

  几天后,我们离开上海了。

  全家人登上美国轮船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十六铺码头,还有外滩的那些欧洲式大厦。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像个童话,隐藏在暮chūn的夕阳之中,忽隐忽现永远难以看清全貌。这将成为我生命中永难忘记的一个梦。

  我趴在船舷的栏杆上,想像独自留在马斯南路房子里的甜妈。房间仍然豪华,但到处都yīn森森的缺少生气。很快,时代的变化就会让属于“资产阶级”的她感到震惊……

  想着想着,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我想,下辈子自己可能会受到惩罚的——我会成为一只牛,而她在大块朵颐地吃牛ròu。

  突然,我感到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捏着我的脸,几乎都要把我捏出血了。

  那是甜妈!

  原来父亲又返回家接她了。虽然她的威风已大大减弱了,但被架上汽车时还是大喊大叫。甜妈就这样回来了,她已下定决心,要把我脑中的恶魔除去。

  能有她继续作我的昏暗人生的灯塔,我是多么幸运啊!

  终于,轮船离岸了,昏暗的天空星云闪烁,远处似乎传来隆隆的pào声。

  我想像着未来的崭新生活,我们要去大海另一端的美国了,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我人生的大部分光yīn将在那片大陆度过。

  再见,上海。

  再见,我的故乡。

  在经历了艰难漫长的旅程之后,我们全家抵达了美国。父亲在旧金山开创了新的产业,我们仍然保持着体面人家的生活。

  即便在完全陌生的美国,甜妈依然要改变我的习惯和xing格。

  但她越是gān涉我,我就越像我的母亲,这是她的结论。

  她警告我,说我贪婪,从不满足,吃不够,睡不够。我就像个漏了个dòng的米篮,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得不到真爱、美丽和幸福。

  我在上海的童年(4)

  很不幸,她的话就像诅咒,而且准确应验在我身上了。

  对于她的批评,我假装根本没有听见。能对甜妈起作用的就是面无表qíng,这常使她眼眉bào跳。我不在乎会受到什么伤害,我已渐渐长大了。我的腿不再打弯,我学会了忍住疼痛。我把最深的感qíng藏进内心,甚至都忘记是怎么存进去的了。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本该甜蜜温馨,然而却在今后的岁月变得悲伤的夜晚,甜妈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诅咒成真。

  那是我进大学一年后,甜妈要我回家参加中秋节的聚会——中国人的感恩节。

  父亲、哥哥们和我,还有很多远房亲戚,有的人来美国已经几十年,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了,也有的人最近才移民过来,英语说得很糟糕。我们在曼隆市一位表兄家的后院,坐下来欣赏八月十五完美的月亮。

  我们拿着纸灯笼,里边点着蜡烛,向游泳池走去。

  在水面的倒影里,我看见月亮出现了,像个金瓜而不是以前看惯了的圆盘。我听见人们正默念着什么,眼里满是幸福或悲伤的泪花。

  我紧闭着双唇,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我和他们一样能看清月亮,甚至也感叹它美丽的光华,但为什么没有他们那样的感动呢?

  为什么别人的感动比我多十倍?我是不是生来就冷酷无qíng?

  这是我的致命伤:压抑自己的感qíng,为了让膝盖不再软弱。

  我要去感受我想要的东西,我盯着十五的月亮,想象月宫里的玉兔和嫦娥,许愿自己能接受更多的qíng感。我期待欢乐和恐惧到来。我决定了,我已准备好了,正在期待、希望……

  但可悲的是,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qiáng壮的双腿竟然站得笔直。

  中秋赏月的那个晚上,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些美好qíng感了。

  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一位合适的妈妈。

  妈妈会在你心里占据第一的位置,她告诉你幸福的真谛:什么是合适的分量,什么又是过分,什么东西会引诱你甚至伤害你。妈妈帮助孩子体验人生的第一次快乐。她告诉你什么时候放开约束,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妈妈使你认识到人生不同的美丽境界,其中蕴涵着无限的幸福,有些是如此qiáng烈而浓郁,有些又是平淡而温馨。

  不幸的是,我的成长过程中只有甜妈。那个女人想要把她的人生灌输进我的脑中——告诉我冬天有衣穿,要感到高兴;某个死去的小女孩不是我,应该感到庆幸……我被迫服从甜妈的指令,虽然厌恶却只能接受。

  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失落和伤心,但没有像哥哥和继母那样号啕大哭。

  我想我是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当然,我也曾经感受过男女之间的感qíng,但却体验不到人人都会有的那种深qíng厚意。

  后来我发现了艺术。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自然被一种我所能理解的形式表达出来,一幅画成了我心灵语言的译文。我不禁感慨:原来我还有那么丰富的qíng感,可惜都在那些画里。我参观了一家又一家博物馆,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灵魂,还有我真实的感觉——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且是免费的。我的心和灵魂随着形状和图形而腾跃起伏。

  于是,我开始收藏艺术品。惟其如此,我才能使自己的灵魂,与其他人的灵魂处在一起。

  我欠艺术的债太多!

  至于甜妈,她还是老样子,一辈子都自怨自艾。父亲去世以后,我让她住进我的公寓楼,请了一位管家整理家务,每天给她烧中国菜吃。甜妈从没抬过一根手指头,除非责备我或其他人挡了她的路。

  她在弥留之际,我让她住进休养院最好的房间,我来承担一切巨额开销。但她从来不感激我,她管那叫“等死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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