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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战记_[美]休·豪伊【完结】(39)

  “有人会被关进来?我看不见得吧。”白纳德又冷笑了一下,露出扭曲的门牙,“我们底下的人都说,可怜的首长爬楼梯爬得太累,把自己累死了。愿她安息。而且,她好像是为了要去找你,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不是吗?”

  茱丽叶忽然感觉手上一阵刺痛。原来她不知不觉握起拳头,手上的警徽刺痛了她。她立刻松开手,低头一看,发现指关节都发青了。

  白纳德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过,听说你现在改变了侦办方向,认为她不是自然死亡,是吗?”

  茱丽叶瞪着他。他眼镜上反映出背后那荒凉的沙丘。茱丽叶告诉自己不要分心去注意那个影像。“既然你现在已经是代理首长,那么,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目前我们几乎可以认定首长是被人谋杀的。”她说。

  “噢,老天。”他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线,“那么,传言是真的啰?谁会做这种事呢?”他越来越笑容可掬。这时候,茱丽叶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真的很有自信,自认为刀枪不入,没人动得了他。这个人自大邪恶的程度,真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从前当学徒的时候,碰到过不少自大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他这样。

  “詹丝首长死了,对谁最有利?那个人就是凶手。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找到那个人。”她冷冷地说,然后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对不对呀,首长?”

  白纳德脸上那邪恶的笑容忽然僵住,他放开栅栏,往后退了一步,手插进口袋里。“嗯,果然名不虚传。很荣幸终于见到你了。听说你先前一直待在最底下,至于我呢,老实说,我自己也是一直都关在办公室里,与世隔绝。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我是代理首长,而你是保安官,那么,我们两个应该要密切合作。你和我。”他低头看看她脚边的档案,“那么,不管案子有什么进展,希望你不要忘了通知我。不管什么事。”

  说完,白纳德就转身走了。过了好一会儿,茱丽叶才发现自己还紧握着拳头。她赶紧松手,放开手中的警徽。她的手掌已经被警徽的星芒刺破,冒出鲜血,连警徽上都沾了几滴血,乍看之下像是锈斑。茱丽叶拿警徽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把血擦干。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满是烂泥油污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就养成这种习惯。身上这套保安官工作服还是新的,她低头一看,看到新衣服被血迹弄脏了,不由得咒骂了自己一声。她把警徽翻转到正面,看着上面的徽纹字样。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地堡标志,还有“保安官”三个字以圆弧形环绕在标志上方。接着她又把警徽翻转到背面,用手指轻抚着那个别针。她松开别针,看到那根针上有多处折痕,显然是因为长年使用,那根针弯了很多次,而多年来很多人想把它拉回直线。她压压那根针,发现尾端的螺旋弹簧有点松,针有点摇晃——就仿佛此刻她心中的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戴上警徽。

  这时候,她听到白纳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且还听到他好像跟马奈斯说了什么,那一刹那,她忽然全身神经紧绷。此刻的感觉,令她回想起当年碰到生锈的螺栓。那螺栓咬得死死的,怎么转也转不开。她无法容忍这种状况,每次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奋力搏斗。后来,她越来越相信,天底下没有她转不开的螺栓,因为她学会了加点润滑油,用火烤一下,然后用尽全力转。只要有方法,只要不屈服,再牢固的螺栓都转得开。最后一定转得开。永远都是这样。

  她把别针穿过工作服的前胸,然后扣上。她低头看看警徽,忽然感觉这一切仿佛像在做梦。十几个案子的档案夹散落在她脚边,需要她继续追查。那一刹那,茱丽叶忽然感觉这是她的使命。这是她到顶楼来之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现在,她必须把机电区的工作抛到脑后。那个地方的状况已经比从前好很多,发电机已经修好了,可以正常运转,几乎听不到噪音。那根转轴经过精密校正之后,转动时几乎是无声无息。现在,她来到上面,发现这里就仿佛另外一部机器,摇摇晃晃,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声,齿轮几乎快要磨平了。假如地堡是一台巨大的机器,那么,这里就是真正的引擎。詹丝先前已经警告过她,引擎里有坏掉的零件,整台引擎已经快要解体。

  她从满地的档案夹里挑出霍斯顿的档案,然后推开羁押室的铁栅门。照理说,她应该不需要再看这个档案,可是她却觉得非看不可。走出羁押室之后,她并没有走进办公室,而是朝反方向走向那扇黄色闸门。门上有一扇三层玻璃的窗口。她隔着窗口看着里面。过去这几天,她已经看过好几次。她仿佛看得到前任保安官就站在里面,身上穿着那套笨重可笑的防护衣,等着对面那扇门打开。那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里面,等着被送出去,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感觉?应该不是只有恐惧。茱丽叶自己也很能体会孤独的恐惧。他一定还有别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也许是一种超脱痛苦之后的平静,或是一种恐惧之后的茫然。这时她忽然明白,她无法靠想象去体会那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你必须先有真实体验之后,才有办法想象。就好像,你没办法向别人描述性爱是什么感觉,或是高潮是什么感觉。除非那个人有亲身经历,否则他根本无法体会。而一旦体验过之后,他就能够想象那种感觉可以强烈到什么程度。

  颜色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必须先看过某些颜色之后,才能用那些颜色去形容一种新的颜色。你可以把已知的颜色混合起来,可是你却没有办法凭空描述一种前所未见的颜色。所以,除非你自己也要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否则你无法体会浑身发抖站在那里是什么滋味。也说不定,那根本不是害怕。

  大家都很执迷于问“为什么”。全地堡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悄悄在问“为什么”。那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出去,可是,他们为什么肯把镜头擦干净,让里面的人享受好处?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愿意?然而,茱丽叶对这个问题完全没兴趣。她认为,他们就像是看到新的颜色,或是体验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或甚至可能是面对死神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超越尘俗的感觉。大家都知道他们最后都把镜头洗干净了,问题解决了,这样还不够吗?她认为,应该把这个事实当作推论的基础,然后继续追问:那些人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任何人都不准渴望外面的世界,这是地堡的禁忌。这种禁忌,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正奇怪的是,镜头清洗干净之后,那一整个礼拜,任何人都不准对那些人表达哀悼之意,不准感谢他们,不准感到遗憾,甚至不准想象他们曾受过什么痛苦。

  茱丽叶抬起霍斯顿的档案夹,敲敲那扇黄色闸门,这时候,她仿佛看到里面的他又变回他从前的模样。他看起来还很快乐,开口闭口都是他太太。他告诉她,他深爱他太太,而且他们抽到签,正准备要生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对他点点头,仿佛他的鬼魂真的在里面。然后,她转身走开,远离那扇阴森森的铁门,远离那扇厚厚的玻璃窗。此刻,她身上戴着他留下的警徽,进去过他的羁押室,所以,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承担起他留下的使命。她自己曾经爱过一个男人,所以她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当年,她违反“公约”,偷偷和他相爱,尽管他们的爱并没有危害到地堡。所以,她体会得到失去挚爱是什么滋味。她可以想象,如果她眼看着爱人倒在那座沙丘上很痛苦地死去,那么,她自己一定也会说她想出去,想亲眼看看外面世界的颜色,然后就会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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