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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_唐隐【完结】(26)

  裴玄静点点头,珍重地展开卷轴。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笺来,原先是夹在卷轴中间的。

  她捡起素笺,见上面题着一首五言绝句:“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裴玄静反复读了三遍,眼前又栩栩如生地出现了武元衡的形象。虽然上了年纪,依旧英挺如玉、清雅从容。他就像一杆修竹,又似一丛杜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盛世大唐的雅韵遗风。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样一位翩翩君子的生命,没有终止在女人的泪眼中,却完结在刺客的屠刀之下。似乎是,他自己想到了……

  裴玄静发觉,在武元衡这首写于被刺前夜的绝句之中,分明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世上若真有“诗谶”的话,那么这首诗无疑可以算得上了。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将这首诗赠给裴玄静呢?

  裴玄静将这个问题和素笺暂且放到一边,再看那幅卷轴。

  只扫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感动、困惑、惊讶,乃至恐惧所混合的复杂情绪攫取了。

  在卷轴的最右侧,武元衡题道:“元和十年六月,欣闻裴氏大娘子玄静婚讯,自临右军《兰亭序》以贺之。半部在此,余者自取于秋。”

  题辞左面的卷轴上,便是武元衡亲手临摹的传世神作《兰亭序》。

  所以宰相信守了会面时对裴玄静所做的承诺:赠她一幅右军书法作为新婚贺礼。

  然而,正如他自己在题辞中所写的,临本仅到“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就完结了。裴玄静曾经读过《兰亭序》,当然能看出来,武元衡赠给自己的卷轴上,只临摹了《兰亭序》的上半部。

  这又是怎么回事?

  武元衡在题辞中还特别写了“余者自取于秋”。难道是说,要等到秋天再赠下半部《兰亭序》给裴玄静吗?

  有必要搞得这样麻烦吗?裴玄静思索着:不对,他写的是“自取”。若按字面去理解,是让裴玄静自己去获取的意思。也就是说,其实武元衡临摹了一部完整的《兰亭序》,不知为何故意拆成了两半。卷轴中只有上半部,下半部现在何处尚不得而知,必须由裴玄静自己设法去找出来。

  她陷入彻底的迷茫之中。

  裴玄静与武元衡不过是一面之缘。虽然她在那次会面中,竭尽所能地博取武元衡的好感,并且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争取到武元衡表态支持她和李长吉的亲事。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武元衡会留给自己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谜题。

  裴玄静哭笑不得地想,真要算一算的话,这些天自己绝对是谜题大丰收了。

  不过,武元衡的谜题和裴玄静所遇到的其他谜题有一个本质的区别——武元衡显然是刻意设计了一个谜给她。而别的谜题都出于偶然、巧合或者意外。

  裴玄静回想着与武元衡会面的过程,猛然意识到:其实自那时起,武相公就在给她出题了。而且谜题和今日这幅卷轴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都与王羲之的书法有关。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会引起武元衡如此大的兴趣?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为题考验裴玄静?

  再有一点,武元衡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有预感的。从那首五言绝句中就可以看出来。普通人都懂得轻重缓急,更何况一位帝国的宰相。所以,既然武元衡已经预见到了“日出事还生”,就绝不可能将出事前夜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游戏中,也不可能仅仅用来准备一份新婚贺礼。他给裴玄静出的这个谜题一定至关重要。

  当王义决定舍身救主时,心中百般放不下的是女儿,此乃人之常情。那么作为大唐的宰辅,当武元衡直觉到面临生命威胁时,他顾虑最深的究竟是人情、家事,还是社稷安危呢?

  令裴玄静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武元衡的人情、家事或者社稷安危,都似乎与她没有直接的关联。更蹊跷的是,他为此还特意设计了一个谜题给她。这也就意味着,万一裴玄静解不出这个谜的话,武元衡所顾虑的东西就将永远地湮灭了。

  还有,王义临死前求裴玄静寻找女儿,是因为事发紧急,也因为裴玄静勘破了他的秘密。可武元衡为什么要选择裴玄静呢?如果是出于信任的话,裴度总比裴玄静更值得他信任吧。如果是因为她的破案解谜的能力,难道整个大唐就找不出比她更强的人选了?武元衡是站在帝国制高点上的大人物,全天下的才俊几乎都在他的视野内,他却偏偏选中了裴玄静。

  裴玄静觉得头疼死了。

  既然分析不出武元衡的意图,那半部《兰亭序》在裴玄静的眼中也就成了一堆沉甸甸的墨块,把谜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当然懂得,解开这个谜已经成为自己无可推卸的职责。毕竟,这是宰相在遇刺前夜留下的,其中埋藏的秘密可大可小。小则罢了,大的话说不定真的关乎社稷存亡、大唐的安危。然而此时此刻,她实在是全无头绪。

  只能先暂时搁下了。凭裴玄静的经验,越难解的谜越需要灵感。而灵感往往在不经意中闪现,傻盯着想是没用的。于是裴玄静打开存放贵重物品的妆奁,里面已经有两样东西:一支染了血的金簪和一柄匕首。她将卷轴和素笺放进去,想了想将匕首取出,才又锁上妆奁。

  现在妆奁里收藏的,都是死者的遗物了。

  她轻轻抚摸着匕首,情不自禁地默念起长吉的诗句来——“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长吉,长吉,为了写出旷世绝伦的诗句,你年纪轻轻就熬干了心血,熬坏了身子。然则“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你再等我几日,就几日。叔父这边的事情一了,我便立即上路去找你。

  “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相宜。”她坚信那一天很快就会来的。

  这天午后,裴府来了位不速之客。

  非是裴玄静一心盼望着的崔淼郎中,而是位身穿紫色袍服的宦官。

  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是奉了宪宗皇帝之命来探望裴度的。

  出乎吐突中尉的意料,裴府并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家出迎皇帝特使,而是仅仅由一个年轻姑娘来接待他。她自称是裴度的侄女玄静,这段时间恰好住在叔父家中。

  裴玄静先领着吐突承璀去了裴度的卧室,裴度睡得正酣,吐突承璀只看到病人依旧苍白的面孔,和裹了大半个脑袋的白布。裴玄静向吐突中尉解释说,裴度虽已清醒过两次,但因伤痛仍十分剧烈,御医特地加重了安神药的份量,以使裴度能够在睡眠中休养生息。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唤不醒他。

  吐突承璀心头不爽,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刚蒙皇帝隆恩官复原职,吐突承璀正处于极度需要存在感的当口。刺杀案中朝廷重臣一死一伤,吐突承璀感觉自己的重要性一下子凸显出来,恨不得立即号令全天下。不料才刚出手,就在裴度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你,你还不能挑他的错。

  看望过裴度后,裴玄静陪吐突承璀在叔父的书斋中稍歇。吐突中尉饮下一整杯凉茶,胸中的块垒依旧堵得慌。于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裴玄静,不咸不淡地开口了:“本将耳闻,裴中丞向以无女为憾。今日看来,你倒是有几分像他的亲女。却不知令尊是哪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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