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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_麦家【完结】(13)



  肥原送罢司令回来,即吩咐王田香把吴志国带走。去哪里?对面楼里。gān什么?当然还是审问。审问是有技术的,地点、方式、用语、环境、气氛、轻重、缓急、步骤、节奏等等,都是有讲究和技术的。肥原把他押过来,就是在讲究和追求这些东西,希望以此给他增加jīng神上的压力,压垮他,拖垮他。到了这边,就跟回了家似的,肥原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无所顾忌地审问、谩骂、恫吓、用刑,都可以。困了,累了,可以在客厅沙发上休息,也可以上楼去小睡一觉。

  起始,审问就直接安排在客厅里,肥原请他坐在沙发上,还叫张胖参谋给他泡了茶。听说他抽烟,又放了一包烟,并亲自给他递了一支。说的话也没一句重话,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尽量给足笑容。旁人看来,怎么说都不像在审问,而是在接待一个老友,或者说远道而来的部下。张胖参谋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刚才没去那边,不了解真qíng,以为吴部长这会儿已经排除嫌疑,哪知道这是在审问!

  既是审问,就是要你说,要你如实招来。你不招,那叫不识相,不识抬举,误把烂鞋当官帽戴,不晓得天高地厚,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哼,见好不收,生在福中不知福,必定是泰极否来。肥原本是有耐心之人,说够了好言好语,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把手上的茶杯朝他扔过去,骂:妈的!你这不是bī我翻脸嘛。

  王田香看主子发火了,扔的茶杯又给吴志国躲掉了,没吃上亏,有点要给主子长长威风的意思,冲上去,猛地朝吴志国膝盖窝里踹一脚。后者本来就为躲闪茶杯刚仓皇起身的,立得很不稳当,哪经得住这一脚猛踹,顿时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

  肥原走到他身边,咧开嘴,讥笑道:不是说男儿膝下有huáng金,怎么能说跪就跪?站起来!你不要脸,这身军服还要呢。看他起来了,又说,听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别再不识相了。

  吴志国照旧不识相。就是说,他把最后的机会又废了。不认,就是不认!与前有所不同的是,这回不认的方式有变化,大变化。居然声泪俱下地诉起苦来,好像跪了一下,他业有的骨气和脸面都碎在地上,没有了,收拾不起来了。

  王田香骂:别装了,你的尿水不值钱,更别指望迷惑我们。

  肥原对他摆摆手,走到吴跟前,凑近到他面前,嘲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哭了?我是看不得男人流泪的,跟个娘儿们似的。哭什么嘛,我不要你哭,我要你说。算你的眼泪感动了我,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算我仁至义尽。肥原把好话说在前,跟着是严正警告,但你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这绝对是最后的机会。

  吴志国却把补贴的机会又làng费掉了。

  不认!

  就是不认!

  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共党分子惯有的大无畏的革命jīng神,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是可忍,孰不可忍!肥原拍案而起:我X!算我开了眼,遇着了你,一块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好,既然你装硬,不吃软的,要吃硬的,好,就给你吃硬的吧。掉头对王田香丢一句,看你的,看看他到底有多硬!扬长而去,走一半又回头,左右看看,最后指着东头的一间屋对王田香下命令,到里面去,别吵着我!

  八

  肥原指的那间屋连着客厅,挨着东墙,是间小客房,目下正好空着。

  王田香先进去,把chuáng铺掀了,腾空了房间,才叫胖参谋带人进来。刚进屋,王田香把手上的烟头往吴志国脸上弹去,后者躲掉了。

  身手还是很敏捷嘛,王田香冷笑,就是心眼太毒了,居然是个鬼。

  你以为我真是老鬼嘛,吴志国怒目圆睁,告诉你,我不是!

  哎哟,那我很危险哦。王田香故作害怕状,等你正了名,我不是要遭殃了。

  吴志国凛然说道:所以你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就是你的后路!王田香jian笑不已,一脚踢在吴志国的肚子上,后者号叫一声,蹲在地上,把一旁的胖参谋吓得倒退两步。

  对不起。王田香没来由地说,不知是对吴志国,还是胖参谋。也许是对楼上的肥原说的,因为从刚才这叫声的传播方向包括力度看,王田香觉得一定是传到他主子的耳朵里去了。这不是违反要求了嘛,于是他翻出一条枕头巾和chuáng单,叫胖参谋一起把吴志国捆在chuáng架上,又堵了他的嘴。

  听着,王田香对开不了口的吴志国说,你以前对匪徒是怎么行刑的,我今天就怎么对你。你受不了了,准备招了,就对我点三个头。听好了,要连点三下,我才让你开口。

  吴志国猛烈挣扎,呜呜乱叫,是骂娘日爹的样子。

  王田香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我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等你出去了,官复原职,要叫我吃屎。可我告诉你,不会有这一天的,你说真要有这一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敢吗?不敢。我敢了,就说明没这可能啦。你没听张司令说嘛,就是瞎子用手摸也是你,我还不是瞎子呢。现在瞎的是你,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承认,bī得我们没法做好人。张参谋,你说是不,你愿意灌他罚酒吗?肯定不愿意嘛,都熟脸熟面的,谁想做恶人嘛。可你bī我们做就没办法了,知道吗?是你bī的,成全你。说着拔了手枪,卸下武装带,递给张参谋,来,动手。

  真动手了!

  虽然堵了嘴,禁了声,楼上的肥原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用力抡打的声音;皮带偶尔抽在硬物chuáng架或墙上的声音;吴志国沉闷的喊叫声;王田香压制不住的恶骂声;莫名其妙的声音不知是气的,还是昨夜玩小姐累着了,肥原上楼后觉得人很倦怠,手重脚沉,头晕目眩。他倚在chuáng上,本想歇一会儿再下楼去看看的,后来实在熬不住一lànglàng睡意的拍打,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楼下的声音不时将他吵醒,他蒙蒙胧胧地想,这些共产分子都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第六章

  一

  第二天早上,天方麻麻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在梦中被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醒来时,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很黑,像出了事,死了人,有音无声,有天无光。朦胧黑光透过窗户玻璃,昏沉沉地按在chuáng铺上,毛茸茸的,有力,qiáng烈,变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他迅速起了chuáng,匆匆穿好衣裳,开门时手里握着手枪,好像门外守着另一把枪。一把苦大仇深的枪!子弹上膛,一触即发。

  打开门看,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没有人,只有隔壁屋里间或漏出轻微的响声,似有人在。他看门是关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人,还是不敢松掉手枪。直到透过廊窗,看到对面楼前哨兵若无其事的黑影,心里才松了气,手里也松了枪。他敲开隔壁门,问有没有事,其实是想看看王田香在不在里面。不在,也没有事。或者说他们(两位窃听员)所说的事,他认为不算事。

  就下了楼。

  胖参谋行了一夜刑,似乎累了,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身上冒着寒气,大腿上压着手枪,有点又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的味道。肥原gān咳一声,胖参谋立刻醒了,惊慌地立正,膝盖哆嗦,如临深渊。

  招了吗?

  没有。

  听见了没有,还没有招!

  肥原想,真是个贼骨头啊,又臭又硬。

  人呢?

  在里面。

  关在屋里。

  肥原本想进屋去看看的,却看不成,因为他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上了厕所发现,还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上呕下泻,必须要去医院看看。看架势,很紧张的,甚至都来不及把王田香从被窝里拉出来,叫上胖参谋,匆匆出发了。

  二

  急病得到急治,控制得不错。

  十点钟,肥原和胖参谋从城里回来。车子驶入后院,肥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西楼睃了一眼,看见楼前的哨兵正在呵斥并驱赶一个老头。老头挑一担竹箩子,扁担上扎着一条毛巾,像个收破烂的。他个子长长瘦瘦的,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吸引肥原多看了一眼。但也没太在意,看看而已,没作多想。

  回到楼里,不见王田香,只有一个小兵在客厅里守着吴志国。肥原想王田香一定在对面楼里,心里不大高兴,吩咐小兵去叫他回来。小兵却警惕地瞅一瞅吴志国房间,看没什么异常,凑到肥原跟前,诡秘地说:王处长出去了。有新qíng况,老鳖来了,王处长去盯他了。

  老鳖是谁?肥原一时没想起来。

  胖参谋指指吴志国房间,低声说:就是他的联络员。

  肥原想起王田香曾对他描述过的老鳖,恍然大悟,刚才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老头可能就是老鳖,便丢下小兵疾步去门口看。看见王田香和一个手下脱掉外套在小树林里假模假式地在切磋武艺,目光却一直盯着老头,更加确信那老头就是老鳖。此时,老鳖已被西楼的哨兵赶开,悻悻地走着,东张西望,有点不知去向好像想往这边来,似乎又有点犹豫不定。肥原当即回到屋里,对胖参谋jiāo代道:老鳖就在外面,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在收破烂,是的话你就说这儿有些废报纸,把他带过来。

  老鳖今天扮的就是拾荒的角色,有废纸当然要上门。这时候你就是主人,事qíng就是卖废纸,万万不可画蛇添足,打糙惊蛇。所以老鳖一上门,肥原即把小兵支走,又叫胖参谋去楼上把那些废纸箱拿下来。那些纸箱哪是废的,都是装窃听设备用的,现在要假戏真做,只有牺牲掉它们了。再说也不是白牺牲,是有价值的,而且价值不菲。通过这次接触,和老鳖一见一聊,加之与胖参谋一唱一和,肥原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

  一、虽说和老鳖聊天内容是闲的,没意思的,但声音是有方向和用意的,足够让关在房间里的吴志国听得到,辨得清。如是,假如吴志国是老鬼,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在找他!好了,同志们在找你,你心急了吧。心里急了,容易失却方寸。现在肥原要的就是这个,让他心急意乱,失去方寸。

  二、趁老鳖在收拾纸箱时,肥原故意装得像突然想起似的,问胖参谋给对面楼里送水果了没有。这话很巧妙的,不管胖参谋怎么说送或者不送,肥原都可以借题发挥,把他对对面楼里那些人的关怀之心yù盖弥彰地jiāo代一番,让老鳖在假qíng报的歧途上走得更远,更深。

  前者是一服泻药,是要叫老鬼坐不住的,稳不起的:在清醒中心急如焚。后者是一针麻醉药全身麻醉,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醒不了:在迷糊中高枕无忧。一醒一醉,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对上了,咬紧了,无fèng了,整个架子就牢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这般,就等着看好戏了。肥原甚至想,这会儿再去劝降吴志国,那感觉一定不一样,或许就不劝自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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