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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2_麦家【完结】(12)



    姜姐欣然从命,先给海塞斯倒酒,又给自己倒上,并率先举起杯,一番好话后仰脖子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盯着海塞斯,敦促他喝。海塞斯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姐,刚才第一次目睹便眼睛一亮,暗自惊异,被她的美貌所折服,但碍于众人颜面,仅限心旌摇曳而已。现在酒过三巡,胆量随着酒量倍增,目光不觉地顺着她的手臂滑到她的脸上,又从脸上滑下来,滑到了她饱满的胸上、丰腴的臀部,旁若无人。

    秀色可餐啊,海塞斯心中的不快转眼间烟消云散。仿佛枯木逢chūn,仿佛久旱遇甘霖,他红彤彤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放到唇边,却并不马上喝,而是沿着酒杯的边缘,定定地去看姜姐。姜姐笑吟吟的脸上已然飞红,正凝目注视着他,那晶亮的双眸,汪着一片潋滟的深水,像要把人淹死。海塞斯心里禁不住地一颤,愉快的电流通遍全身,他豪慡地张嘴倾杯,一饮而尽。

    大家鼓掌,一齐叫好。

    酒是男人的家伙,却有点女人的脾气,开始接触往往有点半遮半掩,要谆谆诱导才能往前走。走到一定深度——肌肤相亲后,她开始追着你,找着理由要你往前走。

    喝!

    又喝!

    海塞斯越战越勇,从开始要劝才喝,到后来频频出击,越喝越多。

    判断人酒量小有两个特征,一是喝了酒脸红脖子粗,二是喝了酒尿频入厕快。一桌子人,最早入厕的人是杜先生,居后是海塞斯。厕所在走廊尽头,很派头的,地面是德国进口的瓷砖,盥洗间明亮宽敞,女室有抽水马桶,男室有陶瓷的小便斗。海塞斯撒完尿出来,看见姜姐立在盥洗台前,面带笑容,率先替他旋开水龙头:“请。”

    海塞斯洗完手,转过身,看见姜姐手上捏着热腾腾的毛巾,笑容依旧,殷勤依旧。

    “请。”

    面若桃花的姜姐口含chūn风、无限娇柔地为海塞新递上热毛巾的时候,后者并没有去接毛巾,而是突然抓住了姜姐的手。姜姐虽然面露惊讶,备感意外,略有惊惶,却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怔怔地看他一眼,埋下了头。

    海塞斯无疑受到了鼓励,猛地一把将她揽人怀里,拉到一边,抵着墙角疯狂地亲吻。姜姐虽然心怀鬼胎,但在这种地方、且这么快近身还是准备不足,她惊慌地躲闪了两下,随后就像水一样化掉了,软掉了,让他叼住自己的舌尖,如饥似渴地吮吸起来。

    试想,如果此时钟女士尚在海塞斯身边,隔三差五泄他一次火,他会这么放肆地去碰姜姐吗?他是饥了,饿了,酒又壮了他色胆。再想一下,姜姐是什么人,如果说这也叫爱qíng的话,那么这场爱qíng将是黑室的致命炸药,它将不可避免地毁掉黑室半壁江山……

第二节

    杜先生并没有忘记陈家鹄。

    杜先生知书达理,谙熟人qíng世故,他深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对属下一向遵循着四条小理:一打,二哄,三拉,四捧。有了这几条,任你是个桀骜不驯的将才,或是唯唯诺诺的庸人,都会忠诚于他,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话,像军人般规规矩矩地服从命令。

    所以,渝字楼的庆功宴一结束,他便带着陆所长、海塞斯和他的秘书,驱车来到五号院附院,亲自来看陈家鹄。刚才没让陈家湖去赴宴,可谓“打”,现在又亲自上门看望,慰问,就是“哄”和“拉”了。这是保得了密的,来了如同没来,不会有不良后果的。

    陈家鹄拉开门,见是这四人,倍感惊讶。陆所长怕杜先生记不住他,赶忙上前介绍,却被杜先生一摆手打断:“陈家鹄嘛,我认识的,中央大学陈教授的儿子,为了动员他加入我黑室,我还去过他家里的。我亲自去请过的人有几个,怎么可能忘记?”说着走到他面前,像个慈祥的父亲,又像个和善的长者,颇有风度地将他细细端详一番,回头对陆所长和海塞斯笑道:“嗯,瘦了,瘦了,工作太辛苦了吧。有的人也辛苦,淡出不了成果,你是个幸运的人,剑一出鞘就威震四方,了不得啊,了不得啊。不瞒你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本事都刻在脸上,我从看第一眼起就知道,你会有今天的!”

    陈家鹄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来,我父母一点也没有在我脸上加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海塞斯见杜先生如此夸赞他的徒弟,甚是高兴,加上酒劲尚存,不乏招摇地当着杜先生夸耀起陈家鹄来:“破译密码的人我见得多了,但让我佩服的人只有一个,是谁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得陈家鹄更不好意思,谦虚地表示,他不过是海塞斯的学生而已。

    海塞斯听了大喜过望,脸说不敢当,然后摸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大勋章,递给陈家鹄,说:“这是杜先生刚刚在饭桌上授予我的。我想我不过是代领而已,现物归原主。我再次申明,特一号线的密码能这么快告破,功劳只属于一个人,是你,不是我。你收下,别客气,我相信我的能力,下一次就是我的啦,运气不会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陈家鹄哪里肯收,两人当着大家的面推来拒去。杜先生看了,呵呵笑着,一边道:“看你们,争什么。每人都一份。”秘术会意。随即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摸出一枚勋章,双手呈奉。杜先生接过勋章。走上前对陈家鹄说道:“你这个脑瓜子灵光的很,可能早已经猜到我包里还有一枚吧。对了,这才是你的。”说着亲着给陈家鹄戴上。

    众人都兴奋,都鼓掌。

    海塞斯显然没想到杜先生会有如此安排,再说酒劲上来了,举止不免有些不得体。他激动地冲上前去,紧握住杜先生的手,连声夸赞他,夸得杜先生啊呦啊呦地叫。因为他一边嘴上说着,一边手上还在使力,手越握越紧,把人家都捏痛了。

    哈哈,醉了,醉了。

    哈哈,高兴,高兴。

    说过,笑过,闹过,杜先生率先找位置坐下。大家知道杜先生有话要说,纷纷拖过椅子,围着他坐下来,洗耳恭听。杜先生环视一下大家,以他惯有的高屋建瓦的首长气度,首先阐明了第一层意思:战争的形势不容乐观,前线战士虽然勇气可嘉,但终归是技不如人——武器太落后了,再加上高层鱼龙混杂,主和的声音一直无耻地叫嚣着,也极大地损伤了军队的士气,影响了战斗力。现在所有政府机构都迁到重庆,等于是向前线将士宣告,武汉失守了,中国半壁江山已落入敌人手中。

    说得大家都神色黯然,一片凛肃之气。

    接着,杜先生又说了第二层意思:既然重庆做了陪都,这里的防务,这里的安全,这里的秩序,就变得非常重要。但事实上,这里的安全令人担忧,地上有汉jian、特务,天上经常有鬼子的飞机。数据最能说明问题:近半年来。鬼子先后有十三个批次、总共三十七架飞机越过天堑,出现在重庆上空。当然,多半是来侦察的,真正实施轰炸只有三次。

    “第三次,你们都知道,是萨根的‘杰作’,换言之,就是专门针对我黑室的。那么第一次是针对谁的?委员长!那天委员长正好在重庆视察工作,敌人专门来轰炸,就是炸给委员长看的,威胁你,意思就是你别战了。你退到哪里都安全不了的。”

    说着,杜先生将话锋一转,开始进入正题:“这说明什么?说明重庆的安全大有问题!委员长秘密来重庆,敌人知道;敌机想来轰炸,我们不知道,空军拦不住,高pào打不下。这怎么行呢?所以,下一步工作的重心要转移,重点不是破译前线军事密码,而是重庆的特务密码。要把鬼子设在重庆的特务网撕破,一网打尽!”

    顿了顿,他接着说:“为什么我今天设宴款待你们,要给你们发勋章?因为你们解了我燃眉之急,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我高兴啊。你们了不起,你们掘到了第一桶金,破译了特一号线密码。万事开头难,有了一就会有二,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

    陆所长趁先生停顿之际,介绍道:“我们现在已经控制两条特务线,下一步我们争取尽快把另一条线的密码也破了。”

    杜先生摇着头说:“我觉得不只这个数,还要找,都找出来,把它们都破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陆所长和海塞斯都点头响应,有表态,有决心,有信心。可一旁的陈家鹄却没什么表现,qíng绪似乎不高。杜先生走到他跟前,和蔼地鼓励他要大展才华,再立新功,“下次你破了密码,我一定请你出去喝酒,好吗?”陈家鹄说好,但面色犹疑,yù言又止。杜先生笑眯眯地鼓励他,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说,他竟脱口而出:“我想回家一趟。”“回家?”如此庄严之时他竟然提这种要求,让杜先生好气又好笑,“你家里有事吗?”

    “没有。”

    “没有就缓一缓吧。”

    “答应的事最好兑现,”陈家鹄振振有词,书生气十足,“你们不能随便收回承诺。”

    杜先生扭头看看陆所长和海塞斯。海塞斯如实道来,把他和陈家鹄之间的约定介绍一番,希望杜先生网开一面,成全他一下。杜先生听罢,思量一会对陈家鹄笑道:“这样吧,我允许你改提一个要求,我会答应你的,唯独这个不行。知道为什么吗?”陆所长替杜先生帮腔,走过去说:“那些特务正在到处找你,你现在怎么能出去呢?”

    杜先生说:“对,现在出去不安全,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让你回去。”说罢即起身,带着秘书往外走。海塞斯带上陈家鹄也想出去送他,却被他挡住去路,“留步。”他只让陆所长送。

    已是午夜时分,夜色又浓又厚,仿佛一道巨大厚重的黑幕,紧紧地笼罩着四周万物。夜色深沉,像一种黏稠的物质,散发出阵阵凉冷的气息。在深不可测的高空里,倏忽掠过一道光亮,无声地起落,如梦似幻。

    老孙打亮手电筒,领着杜先生和陆所长及杜先生的秘书往外走,一路上居然都不言语,好像是潜行在敌人的营区里。偌大的院子静得如在地下,空得如在空中,漆黑连着漆黑,似乎走不到边。直到踣上连接后大门的主道时,才看见门卫室的灯光昏暗、无声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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