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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2_麦家【完结】(31)



    陆所长本想去扶她入座,但不知为什么又缩回手去,稳稳地坐在卡座里,只是口头请她入座。惠子不从,居然又来个大鞠躬,“陆先生,我求求您了,请带我去见一下家鹄。”

    惠子长躬不起,眼泪啪啪地砸在楼板h溅起水花。陆从骏只好去扶她,惠子坚决不从,“不,陆先生,请答应我,我求求您了,我要见家鹄。”

    陆从骏淡淡地说:“这怎么行嘛,惠子,肯定不行的,你知道,我们单位上有明确规定,不能让任何人去见他们,包括亲人家属。现在是战争时期啊,有些规定可能并不太合理,但这就是规定,没办法的。再说了,陈先生再三jiāo代过我,绝不能带你去……”

    只听扑通一声,惠子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一定要去见家鹊,让陆从骏十分难堪,只好大呼老孙前来挡驾。老孙刚才一直在外面,闻声赶来救场,好不容易才把惠子劝起身,带走,等他们走后,陆从骏才想起今天带来的照片还没有派上用场呢,惠子中途出怪招,搅了场.坏了局,这是事先他没有想到的。四十分钟后,老孙送完惠子回来,陆所长正好下楼准备回五号院去,在楼下两人劈面相逢。

    “怎么样?”陆从骏问他。

    “回家了。”老孙说。

    “废话,我是问她人怎么样。”

    “一路上都在哭,我看人都快哭虚脱了。”老孙小声嘀咕,“看她的样子真是挺可怜的。”陆所长顿时沉下脸,像机关枪一样朝他猛she一阵:“哼,你可怜她?那到时候谁来可怜我?你不是不知道,他已经醒过来了,可能不久后又可以上班了,你让我还是把他当个贼似的藏在对门?少来这一套!你以为只有你有良心,我就是láng心狗肺、铁石心肠,非要把她弄成这样?”

    老孙连忙申明:“我不会同qíng她的,您放心。”心里却在发牢骚,我说什么了值得你大发雷霆。

    其实,陆从骏这么发火也说明他在同qíng她。是人都会同qíng惠子的,但又有谁能帮助她?即使是亲哥哥,龙王相井,虽然近在咫尺,一时也无缘来见她,因为他也是个国家的人,有许多国家的事需要他早早去落实。

第五节

    此刻,相井一身布衣,在一个修有假山假水的花园里驻足观望,手里抱着一把大扫帚。

    花园坐落在山脚上,面积不大,但视野开阔,站在园内任何一处,都可以瞅见城市的一角:一片杂乱无章的屋顶和墙垣、电线杆、烟囱。园子虽小,倒是脏腑不缺,花台,水池,假山,曲径,凉亭,样样有,花地里种有花花糙糙,有月季、玫瑰、丁香、杜鹃、冬叶青、jú花等,还有桃树和桂花树各两棵,高大的桉树一株,另有一丛密匝匝的凤尾竹。相形之下,jú花的品种和样式最多最醒目,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红的,huáng的,白的,摆成花篮的,扎成牛形马样的,颇为隆重。只是眼下,花期已过,花都凋谢了,看上去显得病恹恹的。其他那些花糙果树也是一样,要不是过了花期,要不就还没有到花期,都不见开花结果。入冬了,枝叶也少了生气,只有那丛临水的凤尾竹,对初来乍到的寒气似乎很不了然,仗着临水的优势,依然绿得发亮。

    这儿是重庆著名的上清寺,如今由于汪jīng卫主席的驾临,这儿的花糙都被善待了,土被翻过,枝被修过,落叶天天有人打扫,再加上汪主席推崇陶渊明,甚爱jú,专门为他移来不少jú花。总而言之,虽不是花开烂漫之季,但看上去园子还是jīng神抖擞的,置身其中是留得住脚步、散得了心的。

    汪主席眉清目秀,诗才照人,人才和文才均出众。他的《双照楼诗词稿》里收录了一首咏jú的词《疏影》,百十字长调,景致写得极好,与一九三八年秋末初冬上清寺的环境相仿佛,摘录在此:行吟未罢,乍悠然相见,水边林下。

    半塌东篱,淡淡疏疏,点出秋光如画。

    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

    想渊明、偶赋闲qíng,定为此花萦惹。

    正是千林脱叶,看斜阳阒寂,山色金赭。

    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艳疏香相亚。

    不同桃李开花日,准备了、霜风chuī打。

    把素心、写入琴丝,声满月明清夜。

    山坡坐北向南.花园有南北两道门,南门大,一扇大圆形,直径达两米,通往汪府正院:花园在正院背后,是后花园的意思;北门小,一扇拱形单门,走出去,穿过一条百十米长的羊肠小道,便有一座小院,高高在上,坐在山坡上,一棵树冠庞大的huáng桷树,遮天蔽日,把小院内主建筑隐去大半,上下看,都难以一下判定这是何处。

    这是寺院,只有一个不到三十平方米大的庙堂,供着如来观音(正面如来,背面观音)。小且不说,更是私密的,不准外人参观、供奉。

    事实上,这是汪主席的私家庙堂,不对外布道传福,对的只是汪主席和家人及随从。

    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四十多岁,人高马大,眼睛明亮,是小庙之主;另一个是头皮青青的小和尚,十七八岁,脖子上有一道泛红的刀疤,显然是新疤,还在长新ròu。

    相井在这里面负责清洁卫生,白天经常抱一把扫帚转来转去,关了门却常常教训两个和尚。其实,他是这里面真正的老大,黑老大,两个和尚都是他千里迢迢带来的同胞,跟班,大和尚能飞檐走壁,武功高qiáng,小和尚正在向他拜师学艺。

    不用说,这是个挂羊头卖狗ròu的混账地方,是相井暗渡陈仓的据点。作为日本在华重要特务机构——梅机关(前身是竹机关)派出的一名要员,相井今后要替汪jīng卫走通降日之路献计献策,保驾护航,同时也负有监视汪的职责。说好听点,他有点秘密外jiāo使节的意思,说难听了就是个跑腿的,来做一些游说、串通的工作。

    此外,相井也肩负着父母大人jiāo给他的把惠子弄回家去的“家务”。陈家鹄不是死了吗,她还留在中国gān吗?吃一堑,长一智,她该幡然醒悟了,该回到她父母身边去了。

    说实话,相井对这份工作不是很满意,大老远的,深入虎xué,太危险!他在上海当药店老板当得蛮好的,一面做着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一面拿着梅机关的身份和薪水,既能jīng忠报国,又能牟利发财。关键是安全,而且好玩,朋友多,寻开心的地方多,没有身在异乡的孤独感。上海是太阳旗的天下,也是有钱男人的天下,花花世界,吃喝玩乐,比东京还丰富多彩。可来这鬼地方,整天做贼心虚提心吊胆且不说,还有那么多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在上海,时间跟huáng浦江的江水一样在流动,在这里,时间成了花园里的这潭死水,臭烘烘的。

    这两天,他很不开心的,姜姐倒是见了几次了,可让她通知警长召集那些人来开个会,至今都没落实。这都是些什么人嘛,素质太差了!好在刚才姜姐来报过信,那些人总算都通知到了,约好了,今天晚上可以来见他。

第六节

    夜色浓浓,夜空沉寂,上清寺的汪jīng卫公馆里灯影零落,巡逻的卫兵以一团黑影的方式停停走走,忽东忽西,使夜色变得更加威严、肃穆,也更加吊诡、神秘,好像黑暗随时都可能滋长出事qíng来。

    庙堂里,烛光幽幽,香烟袅袅。相井像如来一样,打着坐,端坐在正中的稻糙蒲团上,双目微闭,旁若无人。今天他特意穿了一套藏青色的和服,显然是要在即将与会的人面前体现帝国特色。说不定,要不是庙堂的穹顶太高,也许他还会在头顶张挂几面太阳旗呢。

    旁边其实是有人的,是大和尚,立在一旁,高大、彪悍,但收腹挺胸双手抱腹毕恭毕敬的样子,显出了他的小。

    “几点了?”

    “还有一刻钟。”

    “怎么一个都还没来?”

    大和尚yù言之际,忽听外面有声响,“可能来了。”

    来者是神枪手中田健二,第一个到的。他和相井曾共过事,相识已久,久别重逢,寒暄是热烈的。不知是对姜姐不信任,还是希望中田能给他提供好消息——多些人头,他问中田的第一个问题是曾经问过姜姐的。

    “你们组现在有多少人?”

    中田是科班出身,规矩蛮好的,准备回答上司问题前,先一个立正。相井因为要做规矩,蛮横地打断他:“萨根就不要说了,破了身,不能用了。”

    “明白。”中田声音坚定,“此外有四人.我,还有一个警长,姓冯,有一个外国记者,叫黑明威,还有一个是女的,叫姜姐,她是冯警长的人,以前从来不参加我们的会,我至今不认识她。”

    “你错了,”相井笑道,“她是我们机关的人,我们早就有联系了,今晚你就会认识她的。”

    正说着,又有人来了,是冯警长。

    “你是冯先生?”

    “是,你是……相井君?”

    “是。”中田介绍,“今后我们小组由相井君指挥。”

    “知道,知道。”冯警长欣欣然地上前握住相井的手,热气腾腾地扯起大嗓门,“你好,老大,久仰,久仰……”

    “什么老大老小的,一听就像个黑市。”相井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也是为了立规矩嘛,“以后叫我龙王。”

    “好,龙王。”看中田和大和尚都立得笔挺的,冯警长不由得也挺起了身板。

    “今后我要让我们这些人做一条大中华真龙。”相井脸上习惯xing地露出痛苦的微笑,“你,用你们老祖宗的话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的心属于我们大日本帝国,穿的却是这身烂huáng皮,委屈你了,我就赠你一身龙袍吧——以后你就叫龙袍。”

    “这称呼我喜欢。”冯警长对相井点头讪笑,转身问中田,“你呢,以后该怎么称呼?”

    相井走开去,一边走一边沉吟道:“中田君,神枪手矣,他手中的枪一旦出声就是我们的福音,叫龙吟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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