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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2_麦家【完结】(55)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老了吗?在经历了重重挫折和无qíng打击后,海塞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陈家鹊,每到夜晚就想念,清晨醒来也在想念。而且,他可以想象,由于自己的无能和不幸,有一个人比他还在用心地想念陈家鹄,他就是陆从骏。

第一节

    有一天,林容容回忆她与陈家鹄的过去时,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事qíng既复杂又简单,既有人为的因素,又有某种天意。比如那天陈家鹄从峨眉山回来,全黑室那么多人,第一个看到他下车的人恰是她,这就是天意。当时她正在替陈家鹄收拾东西。三个小时前,他们在进入重庆地界后,路过某高pào部队,老孙有一个战友在那里当参谋长,便进去蹭了一顿午饭,同时给陆所长打来电话,提前报了个到。陆从骏正是接了电话后,带上林容容过来给他收拾东西的。鬼子的尾巴已经剪掉,难缠的恶病已经祛除,陆从骏可以理直气壮地请陈家鹄大驾光临黑室本部——正院。附院的那间屋子空置已久,可以想象一定四处蒙尘结垢,把它打扫gān净,最多住个一两天,没意思,不划算。所以,陆从骏决定让陈家鹄今天回来直接人住黑室。

    如果陆从骏不在那时候去上厕所,第一个看到陈家鹄回来的人应该是他,但恰恰在车子开进院门的前一分钟,他进了厕所。所以,听到有车子开进院子后,他明知道是陈家鹄回来了,却无法冲出来迎接。

    冲出来的是林容容!

    她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音,顿时觉得跟地震似的,整栋房子都好像被汽车轮胎碾得在发颤,同时她听到身体内部发出一阵悲喜jiāo加的响声,这声音带着忧伤和畏惧,在她周身引发了因为炽热而冰凉的感觉。她冲出门,站在回廊上往楼下看时,车子还没停稳。她想下楼去迎接,却突然觉得双膝发软,以致要扶住栏杆才能站得住。她一动不动、软弱地站了好一会儿(其实只一会儿),看见陈家鹄从车子里钻进来。她的第一印象是,陈家鹄好像魁梧了许多,其实是因为穿棉袄的缘故,他们分手时陈家鹄还只穿件单衣呢。

    “老同学,你好。”这么称呼应该带着欢喜的qíng绪,大大方方的,声音会长着翅膀飞向天空。可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羞怯,那么紧缩,好像这几个字是烫的,苦的,把她喉咙整治得一下子收缩了,gān涩的像要裂开来。她对自己表现出这么没有经验的兴奋很失望。

    叫他更想不到的是。陈家鹄闻声后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默然低下头,没有回声,没有微笑,没有挥手,连目光都没有远弹一下。唯一的变化是,他加快步伐往楼梯口走去,显然是要上楼来。

    很快,陈家鹄在她的视角里变成一个背影,她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却看见了他孤独、落落寡欢的神qíng。当他上了楼,出现在廊道上,向着她走来时,包括后来跟她说话时,她都觉察到他这种孤独、落寞、寡欢的神qíng。这是他对她的第二个印象,他神qíng里有一种驱不散的孤独感。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即使独来独往也不会给人孤独的感觉,顶多是孤傲吧。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你收拾东西。”

    “gān吗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了。”

    “去哪里?”

    “就对门。”

    “谁叫你来的?”

    “陆所长。”

    陆从骏就在这时从厕所里出来,替她解了围。是的,林容容有种被解救的感觉,在与他说话时她感到冷,越来越冷。这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自从那次在医院相见后,她无时无刻不再想念他,在他跑步的山路上,在教室里,在他的寝室门前,在结业典礼上,在同学们谈论他的时候,在失眠的夜色里。甚至在纷乱的梦中,她都把他当做一个可能暗恋自己的人,对他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思念。但是这次见面,这次谈话,让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陆所长说他在暗恋自己,不过是一个职业的说辞而已。跟他的心无关,只跟他的病有关:他需要她来扮演那个角色,把他从昏迷中叫醒,仅此而已。这种感觉以后被一再地确认、qiáng化。她对自己的恨因此也被一再确认、加qiáng。

    东西在他们来之前都收拾就绪,林容容和老孙一件件往楼下搬,陈家鹄和陆从骏在院子里踱着步谈着事,主要话题是小周:这个小王八蛋,居然出家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扫了陆从骏今天的兴,林容容几次听到他在骂娘。

    东西不多,两个来回就搬完了,只剩下一包东西,独立地放在办公桌上,好像很贵重的样子。老孙最后把它拿下来时,陆从骏却说:

    “这个就算了吧?”

    “这是什么?”陈家鹄问了就后悔,他知道,这一定是有关惠子的东西。

    “把它烧了吧,我看。”陆从骏试探地问,看着他说,“烧了好。”

    老孙看着陈家鹄,不见他反对,便往一旁走去,准备去烧。陈家鹄没有上前去阻止,但等火柴划亮时却开了口。

    “别烧。”

    “一个鬼子的东西有什么好留的,留着是一种耻rǔ。”陆从骏说。

    “就把它当做耻rǔ留着吧。”陈家鹄说。

    还是老孙聪明,他在两人僵持中提出一个似乎合乎qíng理的建议。“我觉得应该把它当纸钱烧给杨处长。”老孙说。“对,这个主意很不错。”陆从骏热烈响应,对陈家鹄说,“杀人偿命,她害死了杨处长,让她烧点纸钱还不应该,简直便宜了她。”陈家鹄听了沉默一会,冷不丁问陆从骏:

    “她现在哪里?”

    “谁?”

    “就是她。”陈家鹄指指老孙手上的东西。

    他怎么知道她还没死?陆从骏马上意识到,是自己刚才多嘴,一个“便宜了她”泄露了信息。该死!他在心里骂自己一句,直到现在已经没有退路,索xing跟他摊了牌。

    “监狱。”陆从骏冷冷地说。

    “能活着出来吗?”

    “你知道的,她犯了死罪。”

    “判了吗?”

    “快了。”陆从骏说,过了一会儿,又想套他的话,“怎么,你希望早一点判决她?放心,法庭不会饶过她的,她必死无疑。”

    “但你和杜先生可以饶过她是不?”听陈家鹄这么一说,陆从骏心里又起了一阵寒意,好像这家伙真的什么都知道似的。“你听说什么了?”他笑着问陈家鹄,后者语焉不详地说:“该知道的我都应该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什么?”陆从骏说:“当然,你该知道我都会告诉你的。”又想,关于惠子的真实qíng况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说,我对你说的——你听着——都是我瞎编的,“以我之见,以她犯下的罪,杜先生饶不了她。就算杜先生绕了她,那些被她害死的人的yīn魂也不会饶她。”

    确实,都是临时瞎掰的。

第二节

    惠子的“罪”至少可以枪毙三次,因为她至少害“死”了三条命。可当法院传讯陆从骏去作证时,他却没有及时去,而是去了杜先生的办公室。去了法庭,他不可能提供其他说法,只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将毫无余地,绝不迟疑地将惠子送去刑场。去找杜先生,是为了讨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给了惠子一次生的机会。

    “惠子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我说有什么用,你才掌握她的生杀大权。”

    “我的权力可以下放,这件事上你的意见可以代表我。”

    “我还是希望给她留一条活路。”陆从骏小心地发表意见,“毕竟她今天的结局从头到尾一手cao作的,死了,我真怕她变成厉鬼来找我算账。但huáng天可见,我一切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杜先生听了哈哈哈大笑,“陆从骏阿陆从骏,想不到你的内心居然还有这么温柔又怯弱的一面,想不到,想不到,你让我刮目相看。”听口音,是在嘲笑。陆从骏连忙改了口:“我只是胡思乱想,实际上当然应该毙了她,一了百了,免得夜长梦多。”

    拍错马屁了。杜先生微微摇了摇头,抚了一下下巴,颇有长者风度地说:“当一个人的生死就捏在你手上时,又何必急于让她死呢,留着她也许会有后患,但也许能向上天证明,我们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惠子就这么从一堆来日不多的死刑犯里解脱出来,与一群jì女、毒贩、小偷、同xing恋、贩卖假药的、倒卖军用小物资的,等等,总之是一群罪不大恶不极的女流氓阿飞关押在了一起。

    这是一所女子监狱。监狱就在市区,在沙坪坝,其实就在冯警长眼皮子底下,从警局过来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可以说近在咫尺。冯警长找不到惠子,想来真是有些冤。天知道,他是多么想找到惠子,因为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金呢。相井jiāo给中田、让他转给萨根的那沓美金他是当场看见的,可以买下几栋警局大楼啊!何况,如果找到惠子他要得双份,这是多少钱啊,冯警长被那个巨大的数字激励着,找到惠子的决心也因此被放大得十分巨大而坚qiáng。

    可是他找的思路错了,或者说,他知道的太多了,太了解案犯的命运了。在他看来,惠子这一回作为他和中田的替罪羊被抓走,犯的是命案,是重犯,一定关押在那些重刑犯的监狱里。所以,他重点找的也是那些监狱。那些监狱多半不在城里,有些甚至由军方秘密掌握着,他一所所地找过去,用尽关系,说尽好话,找得好辛苦,好麻烦。好几次他找烦了,生气不想找了,可只要想想那个激动人心的数字,他又去找了。最后,大监狱都找遍了,连惠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找着,把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不过,有一次他差点找着了。一天晚上惠子监狱里有犯人越狱,他作为把持一方的大警长,不可避免地参与到了抓捕行动中。为此,他曾两次来过监狱。他知道,这监狱里关的都是些“几个口子”管不好的烂女人,最了不得的重犯,也就是个别串通相好谋害自己丈夫未遂的潘金莲,所以,他从没有专门到这儿来找过惠子。不可能的这是常识。但既然来了也可以顺便问一问,便问了:一个日本女人,名叫惠子,小泽惠子。被问的女法警在名册上认真翻看一遍,明确地告诉他:没有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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