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暗算_麦家【完结】(35)



  吕处长是下午的晚些时候光临太平间的,与他一起来的有布切斯大夫。

  我并不认识吕处长,我只是从布切斯大夫的谈话中听到他叫吕处长,并知道他是个中国人,来抗美援越的。

  他们进来后依次在每一具尸体面前停留、察看,时而含糊其辞地冒出一两句话,没头没脑的,我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感觉他们像在找什么人。

  当两位站在我面前时,我感觉吕处长似乎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嗯,他是谁?"布切斯大夫简单地介绍了我的qíng况,完了,吕处长说:"就是他了,我找的就是他。

  "不一会儿,进来个老头,把我从架子上抽出来,折腾上了一台手推平板车,拉到隔壁房间里,这里有点像是理发室。

  老头将我简单地梳洗一番之后,给我穿上一套gān净的病房服。

  这一切令我明白,我即将去火葬场化成灰烬。

  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不给我穿军装,难道我仅仅是一个病人?当时我心里难过极了。

  从太平间出来,我被塞进了吕处长的吉普车,座位上已经堆了几箱药品,所以我只能"席地而坐"。

  他们不想想,我怎么能坐得住呢?车子几个颠簸后,我便胡乱倒在车板上,后来"嘭"的一声,一只药箱从座位上滚下来,压在我身上。

  吕处长闻声回头看看,像没看见似的,根本不管我怎么了。

  这就是人和尸体的不同,只要你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分钟的命数,也没人敢对你这样。

  但当你变成尸体后,哪怕是刚死一分钟,对你这样那样都由他们的方便了。

  这中间其实有这样一个道理就是:世间所谓的人xing都是专门为人本身保留的,当面对一具尸体时人就会自觉放弃所谓的人xing,丢掉做人的种种,这时候的人其实也变成了尸体。

  车子开开停停,颠来簸去,车窗外,倾斜而晃动的天空正在一点点变得朦胧。

  我不知道吕处长打算带我去哪里,但我感觉要去的地方好像很远,甚至不在河内城里。

  因为车子穿过一条条嘈杂的街道后,又似乎在一条空旷的大道上自由奔驰起来。

  这说明我们已经离开河内。

  偌大的河内难道没有一个火葬场?这个吕处长是个什么人?医院为什么将我jiāo给他?他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一路上,我脑子里塞满了各种问题。

  车子终于停下来,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和收音机的声音。

  还没等车子停稳,一位穿着中国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已迎上来,替吕处长打开车门,毕恭毕敬的样子,说明他可能不是个军官,要不就是个小军官。

  听说,他是个江苏人,我因为不知他名字,一直叫他"江苏人",简称苏。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火葬场,是哪里?后来我知道,这是中国海军向我国临时租用的201港口。

  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我变得越发糊涂了。

  吕处长下车后,打开后车门,指着我的脚说:"就是他,我给你最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在'长江'号潜艇等你。

  "苏把我从车上弄下来,搬到一间明亮的屋子里。

  在这里,苏对我进行了从头到脚的服务,甚至连鼻孔毛和牙垢都做了认真的修理。

  这件工作足足花了他半个小时,作为一具尸体,我想大概起码得将军一级或者名门人士才可能有这等待遇。

  事qíng真的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奇怪的事qíng还在后头,苏替我修理完毕后,开始给我着装:裤叉、护膝、内衣、内裤、袜子、外套,一样又一样,一层又一层,从里到外,穿的全是海军的制服,而且还是军官制服。

  当个海军倒一直是我的梦想,但谁想得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实现梦想。

  更叫人奇怪的是,最后苏还莫名其妙地给我戴上了一条白金十字项链(大概是护身符吧)和一只名贵的手表(法国牌子的)。

  把我包装得这么贵重,哪像要送我去火葬场?如果我没死,这样子倒是很合适去参加某个高档宴会的。

  当然,宴会是不会参加的,整装完后的我被送上"长江"号潜艇。

  吕处长对苏的工作深表满意,他一边转前转后地看我,一边肯定地说道:"哼,不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样,很好,像个大教授的儿子。

  "我想我父亲充其量不过是个成功的小商人,什么时候变成大教授了?事qíng发展到这时候,我基本上明白,他们一定是想拿我来顶替哪个大教授的儿子。

  看来这个大教授的儿子生前可能就在这艘潜艇上服役(一定是做翻译工作),而且可能比我还不幸,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回来。

  现在大教授想和儿子告个别,所以他们不得不找我来顶替一下。

  这么说,我可能和大教授的儿子还有点相像。

  嘿嘿,世上什么奇事都有。

  我正在这么想时,吕处长和苏已悄然离去。

  我估计大教授可能马上就会到,也许他们这会儿正是去码头上迎接大教授了。

  这边离河内不近啊,大教授为看看儿子和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跑这么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过他选择晚上来是对的,因为这时候美国飞机一般不会出动的。

  尊敬的大教授,虽然我不是你儿子,但此刻我和你儿子一样爱着你,一样希望你平安。

  和我想的不一样,吕处长走后不久,潜艇居然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水底,像条大鱼一样地游动起来。

  这使我想到,大教授并不在这里,他在哪里呢?可能在很远的地方。

  谁都知道,在当时那种qíng况下,潜艇一般不会贸然起航的。

  为了让大教授一睹儿子遗体(而且还是假的),竟然叫一艘潜艇来冒险,由此看大教授决不会是个寻常人,说不定还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呢。

  潜艇晃晃悠悠的,不知要带我去哪里。

  从来没坐过潜艇的我,想不到潜艇晃晃悠悠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我简直可以说,这感觉跟摇篮的感觉没有两样,我仿佛又回到襁褓中,迷迷糊糊地迎来了死后的第一次睡眠。

  对一个活人来说,没有谁会记得他的第一次:第一次看见的颜色,第一次听到的声音,第一次来临的睡眠。

  但对一个死人来说,所有的第一次似乎都在他的等待中发生,所以也都留在了记忆中。

  我不但记住了我第一次是怎么睡着的,还记住了第一次是怎么醒来的。

  告诉你吧,我是这样醒来的:有人闯进门来,不小心碰倒了立在门边的衣帽架,发出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但样子像个水手,他进来后,二话不说将我拽下chuáng,拖出去,拖到一扇半圆形的舱门前。

  不一会,我听到吕处长的声音:"把海图拿来。

  第52节:军事qíng报

  "这时我已看见吕处长,他刚从过道那头过来。

  苏(就是给我梳妆打扮的那个苏)将海图递给吕处长,也许是因为潜艇晃悠的缘故吧,两人索xing蹲下来,将海图铺在我身上查看起来。

  "我们现在在哪里?"吕处长问苏。

  "在这儿,"苏指着海图说,"这里就是白家湾海滩,我们现在距离它大概有10海里。

  ""现在风làngqíng况?"吕处长又问。

  "很理想,按照现在的làng力和风向,天亮前肯定会冲上海滩。

  "吕处长看了看时间,对水手命令道:"行动吧!"水手打开舱门,奋力将我推出潜艇。

  我怎么也没想到,事qíng的结果会是这样。

  09我的故事和难忘经历正在一点点推进。

  我说过,30年前,一个偶然的变故,我被人错误地当作了胡海洋。

  更要命的是,30年来这个错误一直未能得到改正,因此我也就一直被人们当作"胡海洋"爱着,或者恨着。

  我想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不愿意的,也不公平,所以我急切地想把那个变故说出来,以澄清我跟胡海洋的关系。

  当风làng像吕处长期望的一样,将我冲上白家湾海滩后,当地两个渔民很快发现了我。

  我一直怀疑这两个渔民的身份,怀疑他们是中国qíng报部门的人。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发现我的qíng况后,对我身上的财物似乎没有什么兴趣,有的只是一种高度的"美军利益",他们将发现立刻报告给了驻地美军当局。

  我的身份(越南海军官员)足以引起美军当局重视,一个调查小组迅速赶到现场,将我带到附近一个机关里,对我从头到脚进行了搜身检查。

  我知道,他们一定想从我身上搜刮什么军事qíng报,可我不过是后方一个军需仓库的勤杂人员,身上会有什么qíng报?但从他们搜到的东西看,我显然想错了。

  他们从我身上搜出的东西有:1.一本海军军官证,证明死者生前是越南海军参谋部特qíng处胡海洋参谋;2.一张上面签有"雪儿"芳名的倩影照,和她的两封qíng意绵绵的qíng书;3.一封家信,信中流露出死者父亲是个有政治影响力的大教授;4.一张银行催款的欠债单,表明主人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之弟;5.一封绝密信件,写信人是当时中国援越陆军某部队的二号人物,收信人是援越海军某部队的头号人物,信中透露了他们陆军即将从第四防线向美军发起进攻的计划,要求海军予以配合。

  同时,信中还提到,为掩护起见,他们陆军将在第七防线进行一次演习行动。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多东西,尤其是还有一份价值连城的"绝密军事qíng报"。

  没有人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得出,这一定是吕处长的谋略。

  事qíng走到这里,我曾有的种种疑惑都烟消云散,吕处长jiāo给的"任务"我也完成了,剩下的事应该说,全看美国佬信不信了。

  我当然是希望他们相信,但我的希望对他们来说是狗屎,是咒语。

  我的咒语最后会不会灵验,只有天知道了。

  与我身上的qíng报相比,我的尸体是无足轻重的。

  不过,也许是我提供"qíng报"有功吧,美方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把我丢在大海里,而是就地寻了一处墓地将我埋葬了。

  墓地就在大海边,不绝的cháo水每天吵得我不得安宁,好在这样我每天都可以遥望我的家乡。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