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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_麦家【完结】(39)



  第57节:乱枪打死

  他在那天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以沉默而为我注目。

  很不幸,他几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几天里bào露了身份,因拒捕被乱枪打死。

  现在我又看见了你母亲,她坐在单架上,在我们中央,一身坚硬的黑色衣服使她显得凶冷、离群,而头上的绷带我刚才说过使她显得圣洁,所以总观起来,她那天身上有一种圣洁的冷漠和敌意。

  她一直缄默不语,我以为她今天不打算发言了,但车子从郊外回来的路上,也就是会议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突然说:"我挨到最后讲,是想多讲几句。

  "就这样,她开口了,语调、言辞跟3天前舞会上的那种小姐做派截然不同,变得坚定、激烈、热气腾腾,具有演讲的气派。

  她说着说着,就毫不犹豫地扯下了下巴上的绷带,好像有人不准她扯似的。

  这个动作我可以说是她xing格的一次曝光,我正是由此开始意识到舞会上的聪明的、优雅的、温qíng脉脉的小姐绝不是你母亲的全部,她身上蕴藏着火热的一触即发的激qíng和为激qíng驱使下什么事都敢做的大胆和不羁。

  用句《圣经》上的话说(我太太后来变成个基督徒),她是一个"炽热的金的姑娘","柔软的银的姑娘"只是停留在她表面的形式。

  作为她的战友,我将不断目睹到她"炽热的金的"一面,而那些刽子手,也许会迷醉于她"柔软的银的"表面。

  她果然说了不少,也许比我们5个人加起来还要多。

  我现在已记不得她讲的很多,只记得一件和我有关的事——她谈到,她目前的处境很不适合她开展工作,"我现在身边的人都是一群蝴蝶迷,你就是把她们脑壳炸开了也搞不到一丝qíng报"。

  你母亲这样夸张地说。

  事实也是这样,当时你母亲虽则是打入了国民党心腹机关,但在心腹机关里,她又处于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在通讯站,每天就是收发电报,电报都是密报,天书似的,没人看得懂。

  我以前在电讯处时曾常常去那里办事,我很熟悉那方天地,那里的人,正如你母亲说的,都是一帮崇尚时髦追求làng漫的洋小姐,每天带着化妆品上班,利用工作间歇谈论时装、美容、明星、舞会,津津乐道于已经流逝了的或者正在进行的甚至未来的种种làng漫和甜蜜。

  她们就像魔术师一样,在一种不真实的前提下把生活翻来覆去,却从不厌倦;她们站在舞台上,用青chūn编演各种节目,渴望掌声响起来,渴望白马王子,渴望青chūn永驻,至于剧院外面在gān什么,她们会不耐烦地说:管那gān什么!置身这群缺乏敌意甚至缺乏敌意想像的女人中间,你母亲一定感到了无聊的孤寂和作为一个局外人的焦躁,所以她要求离开那里,去更有价值的处室,希望组织上给她提供条件和机会。

  我记得清楚,她当时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与其把刀子cha在无关痛痒的腋窝窝里,还不如不要这把刀子,因为这样的话这把刀子只能给自己增加风险,并不能对敌人构成威胁。

  既是刀子,就应该把它cha在敌人心脏上,心脏的心脏上!"这个说法马上得到了老A的赞赏,他把你母亲的要求(去更有价值的处室)作为一个任务jiāo给我。

  我嘴上答应下来,但心里头明白这不是件容易事,我很可能完成不了。

  散会前,我们为自己炽热的信念所驱使,大家围成一圈,伸出12只虔诚的手叠在一起,齐声高喊:"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05分析一下保密局当时的形势就不难想像,要完成老A或者说代表老A的那个老Ajiāo给我的任务——帮你母亲打入保密局的心腹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之所以答应下来,不是因为我有条件完成,而是无理由拒绝。

  我们甚至连死都无法拒绝,还有什么可以拒绝的?保密局当时的qíng况是这样的:1946年10月,保密局迁至南京之初,由于国民党内部反蒋和军统局内部反戴势力的作用,戴笠的亲信毛人凤并没有当上局长,局长的宝座上坐的是郑介民,毛人凤只当了个副局长。

  但毛凭着蒋对他的信任和保密局内部浙江派雄厚的势力,并没有把郑放在眼里。

  郑觉察到毛的威胁,一度扩张自身势力,很快保密局形成了两大派别,即毛的浙江派,和郑的广东派。

  郑、毛两人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互相结帮,又互相拆台。

  这时候,他们用人治人都讲究亲信嫡系,一个两边不沾、没有自己主子的人想进保密局核心机关,无疑有很大难度。

  我旁敲侧击试探了一下,几乎连希望的影子都看不到。

  在又一次舞会上,我把我的看法和难度告诉你母亲,你母亲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好像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脸上有一种凝固的受苦难的表qíng。

  但她也许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在一群怒放的鲜花中有些失态,端起桌上的一杯甜酒,一饮而尽,接着咯咯大笑起来,就像一朵恶毒开放的虞美人,妖艳又xing感,一下把她刚才的失态淹没在笑声中。

  我身体几乎马上有种被目光烫伤的不安感,因为我看见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来,那是你母亲的老乡秦时光妒嫉的目光。

  当时他正跟我妻子在跳舞,但你母亲的笑声惊扰了他,没等曲终,就走出舞池,朝我们走来。

  你母亲说:"也许我得好好使使这把刀(指秦时光),他爱上我了。

  "我说:"他是毛人凤的一条狗,当心激怒他咬你。

  ""不会的,"你母亲说,"他在做梦,一只狗正在做梦呢。

  "说着又咯咯笑起来。

  秦时光过来问我们在笑什么,你母亲笑着说:"我们在说一只狗做梦的笑话,哦,老乡,你应该想办法帮我弄到这样一只狗,它从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着一个个美梦,从不站起来一下。

  因为从来不站起来,一只燕子就在它温暖的胸脯上筑起了窝。

  "秦不失时机地凑趣:"这样一条狗,需要有人打断它三条腿,弄瞎一只眼睛,还要把它的舌头割了,牙齿拔了。

  "我妻子说:"那太残忍了。

  "你母亲说:"不,我就要这样一条狗。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你母亲有一次重要约会,是在郊外一座被当地人用各种各样传说编造起来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马蹄形印章,人们说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间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

  300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营造自己不朽的法场,但石砌的庙宇刚刚落成,一夜间便倾塌为一堆废墟。

  那天我们看到一顶破旧的尖塔和一个房屋的地基,这便是不朽的法场消失的最后一个象征。

  第58节:心脏机构

  我们在历史的石阶上坐下来,头上顶着下午3点钟的灼热的太阳,周围是一片6月的芜杂的茅糙,空气间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野糙的花香。

  在我们目极之处,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环抱之中,不伦不类,龌龌龊龊,犹如一桌子láng藉的杯盘。

  我已记不得那天以前的一个月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些时间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而有些时间又可能什么都会发生,那天下午就是这样一个时间,似乎什么都发生了,起码什么都可能要发生了。

  你知道,由于郑、毛两人的矛盾关系,我简直想不出任何办法完成老Ajiāo给我的任务,将你母亲cha到敌人的心脏机构中去。

  但那天下午,你母亲告诉我说,她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蒋介石对郑介民的不信任,为架空郑,又不想让其觉察,毛人凤和蒋介石私下开设了一部无线电台,随时在进行秘密联络。

  这是保密局内的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密局内也许只有毛与秦时光两人知晓。

  你母亲正是从秦那里探听到这一秘密,我马上激动起来,兴奋地说:"这是一块敲门砖,你可以借此攀上郑介民这棵大树。

  ""是啊,"你母亲说,"我也这么想,但光知道不行,我们应该弄到电台的频率、呼号、联时以及使用的密码,关键是密码,非弄到不可,否则郑在无法证实我们忠心之前很难器重我。

  "我说:"那些东西怎么能弄到呢?"你母亲说:"偷!""偷?"我说,"那太冒险了。

  "她说:"我想过了,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只有冒这个险。

  "我说:"去哪里偷呢?"她说:"就在你隔壁的办公室里,秦时光的保密室里。

  "那天我才了解到,原来秦时光整天钻在保密室里并不像我想的一样在睡大觉、写qíng书,人们讨厌他,指责他,说他在处里纯属多余,嚷着要把他赶走,赶到下面去。

  然而这是不对的,因为——现在我知道,其实他比我们任何人都重要,都辛苦,一个人cao劳着一个电台,既当收发员,又当译电员,劳苦功高,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

  这个秦时光,人们都误解了他,也小看了他。

  分手前,你母亲jiāo给我14把簇新的铝制钥匙和一部美国"利特"相机,说:"我已约他今晚去我家做客,希望你成功。

  "那天晚上对我来说就变得格外珍贵而惊恐了。

  你知道,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而我这次行动风险之大使它"最后一个"的可能xing也增大到了极限。

  我要动一动毛人凤的心脏,那里面鬼知道有什么隐秘装置,也许只要我手里仿制的钥匙一cha入锁孔,毛卧室里就会响起尖利的警报声。

  14把钥匙对我来说无疑是太多了,也太新了,它们将给我开启的也许不是秦时光密室的门,而是地狱之门。

  去冒这样的险无异于赌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无法决定成败,成败只挂靠在"运气"两个字上。

  然而上帝在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了仁慈的双手,我是幸运的,没有一把锁(两道门,三只铁皮箱总共五把锁)不在这14把簇新的钥匙中,没有一次惊恐的经历让我持续得太久,没有一个动作注定我留下蛛迹,没有人看见起点,也没有人听到我无穷无尽地按下快门的咔嚓声——我觉得这声音像枪声一样震耳yù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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