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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_麦家【完结】(17)



  啊,电视机确实是个好东西,守着它,时间比鬼还溜得快,连个影子都瞅不见。说来简直神奇,有天晚上,我居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棵有两个人抱都抱不住大的水沟树,长在huáng河滩地上,背后是一间用石头砌的抽水机房,我怎么看都觉得它像我家乡那棵救过我命的老水沟树。阿木老师说,如果我能确定这就是救过我命的那棵树,那我应该是河南兰考人,就是焦裕禄那个县上的人。当然,我不能完全确定,毕竟树不是人,可以眼睛鼻子嘴巴地说出名堂来。但我还是有六七成的确定,一个是它长的样子,二个是它长的地方,都跟我家乡那棵树太像了。总之,我基本上是认定它了,认定它了等于认定了我是哪里人。河南兰考人。焦裕禄的同乡。是的,我是河南兰考人,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真想不到,电视机有这么神,还能把我这么老大个谜团都解开了。更叫我想不到的是,那天……啊,简直跟做梦一样的,有一天,我居然从电视机上看到了她——我闺女呢!

  啊,这个电视机啊,简直是存心要把我所有的谜团都解开,竟然把她的下落也给我折腾出来了。啊,我万万想不到,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活得上好的,用的办公桌比我的chuáng铺还大,出门坐的是亮光的小汽车。阿木老师是识得字的,说这女人现今是一个什么军工厂的领导。党委书记。董事长。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电视上是在表扬她,说她把生意做到日本美国去了,赚的钱多得数不清呢。啊,这人是她吗?她没这么胖,这么白,说话也没这jīng神气。啊啊,这人不是她吗?就是她!她就是再胖一点,白一点,说话气再jīng神一点,我也识得,认得,就是她。人不是树,不能完全确定,我完全确定得了,她就是她,错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没看完电视就走掉了,阿木老师问我怎么了,我说人不舒服。我确实不舒服,从阿木老师屋里出来,脚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走路像走在水里一样,非常费力,几步路走得我冒汗,进门时还叫门槛绊了一跌,硬生生来一个劈叉,痛得我叫。

  屋子里黑作一团,心里面也疼得发黑。我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稀里糊涂地在房间里瞎转着,直到连着碰翻了两张凳子,才想起我还没开灯。我开开灯看,奇怪了,我手上居然已经捏着那块手绢,也不知是怎么拿到手的,它本来是藏在我箱子里的。再看看手绢,就更奇怪了,以前绣的太阳明明是鲜红的,现在怎么成黑的,兰糙本来是绿的,活的,现在成乌的,死的。我以为是灯光的原因,凑到灯下看,还是这样,太阳是黑的,兰糙是乌的。我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眼睛里有泪水的缘故吧。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你哭什么,你没必要这样……可我还是这样,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眼睛里的东西都变了形,染了色。可能这才是真实的,我想。可能吧,我不知晓,我一个孤老头子,一个残废人,能知晓什么,知晓了又有什么用?我只知晓,我要活下去,必须把这爿店开好,但现在着实是越来越开不好了,所以我也活得越来越难苦了。不过,我想,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觉得生活的难苦,那些幸福人的生活又怎么能感到幸福呢?这样想着,我心里要感到好受一些。现在,我并不感到太难受,只是看进来的货老是脱不了手,心里头发慌。我想,如果每一个月都能把进的货顺顺当当卖掉,我觉得我就是个幸福的人。

  2003年5月

胡琴哭似的唱

  凡是你给的

  我都将永久保留在心灵的存折上

  并支付你双倍的利息

  给你我全部的爱和

  每一分钟每一滴血

  决不要你分毫利润

  或回扣

  ——陈小村?《给》

  01

  富chūn江dàngdàng地贴近富阳县城铜镇,忽被一座平地拔起的石头山阻挡,笔直的水头便恋恋地弯转,缓缓地折向东南,朝百里外的钱塘江散去。这小山因先前时有稀奇鹳鸟栖息(现早已绝迹),故得名鹳山。鹳山着实是小,高不过百米,大不足百亩,却jīng致玲珑,景观接二连三,气度不凡,那些林立的峭壁,五花八门,好看得像是人工凿出来的。如今的鹳山,松柏成林,芳糙如茵,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加上历代名人留下的诗词书画,常常引来一批又一批游客,总算替无名无誉的铜镇人长了一口神气。

  从鹳山脚向北去一里路,有个簇簇新的院落,是县越剧团方才启用的新场子,一帮戏子文人天天拥进拥出,提着脆生生的嗓子,说着娇滴滴的普通话,常常弄得些许外乡人的眼目跟通了电似的发亮、闪烁。个别毛头小伙子还专心变了法子地想混入院内,看个满足,却总是受挫。因为守门的小伙子也是从乡下来的,这就有两个不好,首先他能识得破你是乡下人,其次他现在是城里人了。这后一条是最紧要、最管作用的。其实,对乡下人最刻薄的往往是这些“城里人”,这些人说是城里人,可到真正的城里人面前,又似乎是个乡巴佬,从来摆不成威风,只有在真正乡下人面前,才能摇摆城里人的威风。对这个守门的小伙子来说,平日里可以这样摆摆城里人威风的机会实在很少,所以有了他是决不会放过的。但你要聪明,看透了他心思,给他一份城里人的威风(也就是给自己一脸乡下人的卑微),他肯定也就让进了。毕竟,剧团不是什么机要军团,小伙子裹的像警服的制服也不是真正的警服。

  从大门进去一直向东,尽头幽着一片不是很盛的水杉树,零零散散地立着,当中还置了一些石头的桌椅条凳,倒是个不错的落脚处,早早晚晚吸引了一些休闲或练身或习功的人。一把胡琴,天天在树林间呜呜啦啦的,唱得跟哭一样,初始听来,心里不免欠欠的。但听久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剧团人对这琴声早木得跟没一样了。

  02

  华玲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在剧团演出队当演员。华玲的身材是没人能比的,颀长而不瘦,丰满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专心修捏过的。华玲的肤色也是没人能比的,洁白细嫩,水灵灵的,好似一刀刚出槽的热豆腐,经不起稍为碰动。有着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让人看的,所以,虽说华玲是个乡下人,但凭着这生相,最终到剧团来是不奇怪的。那年,剧团到乡下选演员,华玲啥不凭,就凭这身样,把几个已经被别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选人都顶落了,一路平坦地走进了在乡下人看来像天堂一样的剧团。

  刚到团里一阵子,华玲扎一根《红灯记》中铁梅的独辫(又粗又黑),天天幽幽静静地cha在一群预备生中,大气不出,独来独往,静得跟团气似的,老师提问她,人没站出来,洁嫩的脸孔先红了又红;费老大劲站出来后,只见她嘴巴翕翕动动,却不见发出声音。老师说,你这样怎么上台演戏——话没说完,她脸上的泪已滚成行。不知是乡下人水分足,还是什么缘故,华玲的眼泪总是又大又圆,跟蚕豆一般,滴在地上有着暗暗响声。老师说,现在哭是没用的,要你演哭戏时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课,她又会钻到厕所或是哪个角落里哭上一阵子,好像是为了把刚才掐掉的哭续完似的。她的这些个样子:胆小,木讷,自卑,经常挂起眼泪,把老师话当圣旨一样听从,以及在学习上过分刻苦的认真劲(但学业却没有应该的上乘),最终都成了同学甚至有个别老师轻看她的证据和把柄。不但别人小瞧她,就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为和同学们比,她短缺的东西确实太多太明显了。到三个月学习的后期,华玲几乎都有点儿自bào自弃了。她知道,等学习结束后,有人将被录用留下在剧团,也有人将被不幸淘汰,哪里来回哪里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时候,她就得重新回去乡下,重新去编织她的糙鞋。不过,她似乎想好了,这次回去她不想再编糙鞋,而是想买台fèng纫机学做衣服。这当然比编糙鞋要qiáng得多,但买fèng纫机的钱去哪里找,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也许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就像这次学习。一想到学习就要结束,她就要离开这块地方,眼泪便忍不住地掉下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眼泪,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因为什么也没有,才有了眼泪。她的眼泪总是那么圆,那么大。

  也许是眼泪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错误,学习结束时,华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来,而且在留下来的人员中,又侥幸地做了刘京香老师的门下。刘老师是著名越剧演员王文娟的门生,在这个小团里,刘老师的地位几乎是至高无上的,你要想在团里立住脚,变成星,投靠在刘老师门下无疑是一条捷径的捷径;被刘老师认为门生,就意味着你一只脚已幸福地迈进了成功的大门。所以,多少年来,团里的年轻人总是竞相做刘老师的学生,但如愿者总是寥寥无几。这次,如愿者仍然一贯地很少,仅两人。然而这少少的双份中,竟有华玲一份,这简直令华玲十几个学友都眼红得要死!要不是刘老师也是个女的,少不了别人会编出些长翅膀的桃色闲话(因为华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这些闲话了)。现在,刘老师天生地堵死了这闲话,人们只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来猜想去,似乎只有一条道行得通,就是:华玲靠眼泪博得了刘老师的同qíng和可怜。

  同qíng也好,可怜也罢,对华玲来说留下来了就什么也无所谓,更不说是留在了刘老师的门下。这份像是梦中的礼物,使华玲激动又惊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变得比原先还要迷惘而无所适从。那天,刘老师转到她宿舍来,当着好多人面,拿手轻轻地拍拍她肩膀,告诉她这个喜讯时,她居然毫无反应,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仿佛被这个突然的喜讯钉住了似的;直到刘老师走时,她还是木木地竖在那里。这个巨大的喜讯无疑已使她变成了废物,她不知道怎样来感谢刘老师,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树,那只鸟,还有看不见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后,她还是用她擅长又出色的泪水来表达了一切——那个泪啊,正如人们通常说的,像断了线的珍珠,刷刷滚落在脸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溅得四飞五扬。

  这个眼泪没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来是这么幸福!

  那天,华玲感觉自己仿佛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尽了。

  03

  和华玲一起做刘老师门生的另一人是白小米。

  白小米身上有种公jī的味道,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每当走廊上响起铿锵有力的鞋跟声时,华玲就常常听到同学们对白小米的各式各样不好的议论,甚至无中生有的诽谤。同学们总的说有点看不惯(不是看不起)白小米,说她爱出风头,爱打小报告,“是条虚荣的势利狗”。华玲觉得,同学们说的虽然有点道理,但又有点过分歪曲了。在华玲看来,白小米首先是个聪明的、好qiáng的人,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而且还好。她的学业一向在同学中冒尖,这使华玲对她充满了佩服和向往。虽说华玲对白小米从没有非议或不对过,但白小米对华玲却从没有应该地另眼看待过她,在她眼里,华玲依然是个可以轻慢的乡下人。只是一起做了刘老师门生这个事实,使白小米对华玲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许多。那天,她们第一次去上刘老师的课,一路上白小米对华玲说了很多动听和鼓劲的话,好像个大姐姐似的。事实上,华玲比白小米还大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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