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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_麦家【完结】(29)



  可是爸爸说找不到了……

  爸爸是第三天晚上才回来的。爸爸回来时,我正刚刚又被妈妈打过,在饭厅里哭。这几天,我不知已挨了妈妈多少次打,开始挨打我还哭得哇哇叫的,后来不行了,因为我已经把嗓子哭哑了,哭起来只会流眼泪,不会出声音,只有一点抽气的声音,哼嗯哼嗯的,像一只猪在断气。爸爸一回来,我高兴了,腾地扑上去。妈妈也从房间里冲出来,冲上去。我们俩几乎同时抱住爸爸……这时候,我觉得爸爸身上简直没有一点力气,我们才挨着他,他的身子就像一块豆腐一样垮掉了,瘫倒在地上,我们也跟着他跌倒了。我是最先爬起来的,然后是妈妈,然而爸爸却还是坐在地上,我和妈妈想拉他起来,他摆摆手,意思是他自己会起来的。可是他光是坐着,没有一点要起来的样子。爸爸好像很累很累。我还从没见过爸爸这么累的样子,跟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似的,坐在地上,像一座沙堆似的。妈妈问他怎么了,他还是摆摆手,光坐着,没有开口。妈妈说,你还是起来吧,说着妈妈又去拉他。这会总算把他拉起来,拉到房间里,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的灯光亮亮的,照在爸爸的脸上,把爸爸的脸照得比白纸还要白,比纸还要像一张纸。真是不能想,出去才三天,可爸爸简直瘦了一大圈,瘦得连嘴巴都闭不上了,那胡子拉碴的下巴,只靠一层皮拉着,有点拉不住一样的,要往下掉。再看,我发现爸爸的目光也变了,变得直直的,没有神,只有照进去的灯光,没有she出来的亮光,像一个黑dòng。我看着爸爸,越看心里越害怕,觉得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变成了不是我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

  我不停地喊爸爸。我想把我的爸爸喊回来。可是我的嗓子哑掉了,喊的声音像哭,像鬼叫。妈妈瞪我一眼,叫我滚开。我不滚开,我看着爸爸,拉着他的手,希望他来帮我制止妈妈,保护我。可爸爸连眼睛都没动一下,他好像自己太难受了,根本顾不上我了,也不想顾了。妈妈一把将我拉开,因为用力太猛,我跌倒在chuáng边,chuáng沿硌痛了我的胸骨,我顿时哭了。没有声音的哭,只流泪。妈妈一个劲地在问爸爸怎么啦,要他说话。妈妈不停地摇着爸爸的肩膀,要爸爸说话。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但爸爸还是没有马上说,而是过了一会又一会。后来,突然地,我听到爸爸绝望地叫了一声妈妈的名字,用哭的声音,悲痛地说——

  这下我们惨了……

  接着,就跟我一样,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然后,妈妈也跟着哭起来。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哭声连成一片,像死了人。妈妈一边哭着一边问爸爸,那只飞机找到了没有。爸爸一边哭一边告诉妈妈,没有。爸爸说,哪里去找啊,那个孩子都没找到……妈妈叫爸爸不要太难过,不要哭,可自己还在哭。妈妈说,这么多飞机,都找着了,只丢了一只,应该不会有事的……听妈妈这么一说,爸爸松开手,停止了哭,可样子却比哭还叫人害怕。爸爸木木地望着妈妈,嘴角好像还挂着一丝傻笑,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处分都已经下了……爸爸长叹一口气,痛苦地抱住头,又呜呜地哭起来。

  处分都已经下了?是什么处分?这回,妈妈没有跟着哭,只是gān瞪着眼问爸爸是什么处分。爸爸不回答,妈妈不停地问,还摇着爸爸的头,一定要爸爸说。爸爸终于抬起头,咬着牙地说,他是回来拿东西的,马上要走,楼下等着人的。妈妈问他要去哪里,爸爸说,他现在已经失去自由,要去关押起来,下一步就等着去坐牢。爸爸还说,组织上可能还要对我和妈妈做出处理,估计会让我们回老家,所以要妈妈也做好走的准备。妈妈有点不相信,说不会吧,就丢了一只纸飞机,怎么会这样?爸爸说,你不知道,这只纸飞机比一架真飞机还值钱啊……妈妈愣着,好像在思考爸爸说的话。爸爸说,你不知道,那是一本密码,《红灯记》里的那种密电码,丢了,我只有去坐牢。妈妈还是愣着,不知道说什么。爸爸说,我要走了,楼下有人等着的。妈妈仍旧愣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爸爸又说,小明就jiāo给你了……爸爸话还没说完,妈妈突然发作地朝我扑上来,把我按倒在chuáng上,卡住我的脖子。妈妈说都是我害的,她要卡死我。我觉得后脑勺一团黑暗,喘不过气来,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好像真的要死了……

  要死了……

  要死了……

  突然,我活过来了,看见雪亮的灯光……

  原来是爸爸救了我。爸爸拉开了妈妈,妈妈又是恨我又是恨爸爸,就哭了,一边哭一边骂我。妈妈骂我是煞星,整天玩飞机,把我们一家人都玩得从天上掉下来了。妈妈骂我是个死鬼,叫爸爸别管我,她要打死我。我紧紧地抱着爸爸,怕爸爸离开我。刚才我看爸爸好像有点不想管我的样子,真叫我伤心又害怕,现在爸爸又开始管我了,我突然觉得很幸福。我想,这就是我爸爸,我犯什么错误他都会原谅我,不会丢下我的。我不要爸爸走,因为我怕妈妈再来卡我脖子。爸爸抱着我来到我的房间,把我放在chuáng铺上,然后又把手轻轻放在我额头上。黑暗中,我听到妈妈在隔壁哗哗地哭,同时又听到爸爸在我身边呜呜地哭。爸爸的哭让我很难过,我抓住爸爸的手,劝爸爸不要哭。我说,爸爸,我错了,以后我再不玩飞机了……我的声音很哑,加上又是一边哭一边说的,说得很不清楚。但爸爸还是听见了,他一边捏紧我的手一边接着我的话说,知道错就好了,小明长大了,以后爸爸不在家一定要多听妈妈的话,不要再犯错误了。我说,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妈妈不要我了,要卡死我。爸爸说,不会的。爸爸还说,这不是我的错。我问是谁的错,爸爸说是他的,他不该直接回家……

  原来,那天晚上,爸爸因为回来迟了,所以没有按规定先去单位放东西,而是直接偷偷地回了家,于是把不该带回家的皮箱也带回了家。爸爸说,如果他先去了单位,我就不可能看到皮箱,也就不可能出这些事。爸爸说这些时,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在对天说,一边说着一边还啪啪地打着自己耳光。我抓住爸爸的手,不准他打。可爸爸还是要打,一下又一下的,不停地打,发狠地打,好像准备要把自己打死一样的。好在这时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爸爸才止住手,对我说,他要走了,楼下在喊他。那喇叭声不是一短一长的,而是两声都短短的,让我感到很陌生。我熟悉的是两声一短一长的喇叭声,那是爸爸要去出差和回来的信号。可现在爸爸不是去出差,而是要去关起来。我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爸爸没有回答我,而是又说了一遍刚才对我说的话——

  爸爸走了,你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我说,爸爸你不要走……

  我说,爸爸你不要走……

  我说,爸爸你不要走……

  说了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可爸爸还是走了,拎着那只我熟悉的绿色的旅行袋。

  妈妈还在房间里哭着,好像已经哭得累垮了,爸爸走都没站起来送。我想送,可爸爸不要我送。不要我送我也要送,我死死地抱住爸爸的大腿,爸爸走一步,我跟一步,搞得爸爸烦死了。爸爸喊妈妈,要妈妈来弄住我,可妈妈没理睬他。妈妈从一开始哭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管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哭,哭得死去活来的,别人的死去活来也不想管了。这就是妈妈的脾气,只要心里不高兴,什么事都抛得开,天塌下来都不会管的。楼下的喇叭声又叫了一道,这回两声都是长长的,像报丧的钟声,把夜空都叫亮了。就是听到这次喇叭叫后,爸爸好像决定一定要把我甩掉,他放下拎在手上的旅行袋,用两只手一把抱起我,三下五去二地把我弄回房间,把我关在房门里。这样,我不能用手抱住爸爸大腿,只能用嘴嘶声力竭地叫喊。可此刻爸爸听我的叫或许会听成是一只耗子在叫,因为我的喉咙哑掉了,已经不能发出属于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像耗子的声音……

  我的喊叫像耗子的喊叫……

  我的眼泪像耗子的眼泪……

  我的伤心像耗子的伤心……

  我的爸爸像耗子的爸爸……

  耗子的爸爸在房门外跟耗子道别,可怜的耗子因为在大叫大闹,根本听不见爸爸对他说了什么。因为门的关系,耗子也看不见爸爸离别时的表qíng。耗子只是听到外面的大门“嘭”的一声,才知道,他爸爸已经出门了,走了。

  08

  爸爸就这样走了。

  是的,爸爸就是这样走了。

  我不是看着爸爸走的,而是听着爸爸走的。当我听到门“嘭”的一声响后,我知道,这下我再怎么叫怎么闹都没用了,爸爸已经走了,不管我了。我要求自己安静下来,我想既然我不能用眼睛送爸爸走,就让我用耳朵送爸爸走吧。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先是在走道上,声音拖拖拉拉的,时起时落,好像走得很吃力,很慢,好像随时会停下来,或许还会回转来。但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转来,而是一直拖拉到楼梯上。到了楼梯上,声音一下变得连贯了,不拖拉了,“咚,咚,咚”一声接一声,不快也不慢,像一个老人在走,小小心心的。我知道,这时爸爸还在五楼上,就这样到了四楼上,声音又变了,变小了,变快了,变成“咚咚咚”的,像有个皮球在往下滚,越滚越快,越快声音越小、越轻,轻得要飘起来,像随时都可能随风飘走。突然,声音真的飘走了,没有了,消失了,好像爸爸跌入了悬崖。不过,我知道,爸爸没有跌入悬崖,而是下到了三楼上——二楼上——当我估计爸爸已经走出楼道,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窗dòng前。

  我站在窗dòng前,猛然想起,我还可以从窗dòng里再见到爸爸,心里顿时感到很高兴。说真的,刚才我气急败坏的都忘记这事了。事实上,我的窗dòng紧挨马路,爸爸不论去哪里,都要从我窗前过。以前,我曾多次在窗dòng里看见爸爸从单位上回来,或者出去。现在如果要专门看,那也是必然要看到的,错不了的。我用手抓着窗沿,踮起脚往外一瞅,就轻易地看见楼下停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黑暗中,像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因为黑暗,我认不出它颜色,但我想一定不会是绿色。接爸爸出差的吉普车才是绿色的。不过,吉普车好像都是绿色的。就算它是绿色吧,我想也不会就是接爸爸出差的那一辆。即使是同一辆,起码司机肯定不会是同一人。这个我敢肯定的,因为我知道,那位司机叔叔会用什么样的喇叭声来喊爸爸。是好听的“嘀嘟——”一短一长的,听上去像在喊:走啰——我真想再听听这个喇叭声:“嘀嘟——”正好这时,楼下果然响起喇叭声,却是“嘟——嘟——”的两个长音。我觉得这声音真刺耳,难受得像耳朵里刺进了两支长长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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