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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_麦家【完结】(4)



  张司令也讨好地说:“肥原长,你放心,qiáng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嗳,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我的部下?”

  张司令说:“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适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见张司令!”

  是唐一娜的声音,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尖利,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听到的是童副官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要见张司令gān什么?”

  “gān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gān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qíng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党!”

  “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你放屁!姓童的,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唐一娜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哦?”听张司令说她是(伪)国防部唐副部长的女儿,他会意地点了个头说:“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还没有进楼,张司令就料到他们已经破译了“密电”,因为他发现楼里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不一会,他从闻声而冲下楼来的童副官的脸色中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也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朝童副官挥手喝道:“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右边位置上坐了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童副官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呈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吧,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朗朗有声地念起来:“此份密电是假/窝藏共匪是真/门旮旯里拉屎/总有一日要天亮/当了可耻共匪/总有一天要被抓//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共匪/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都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汪李唐四人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着话头,“在这儿,‘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破译高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你们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汪处长,你念一下。”

  汪大洋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道:“南京来电。据可靠qíng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29日夜11点在孤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汪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汪处长第一次念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唐一娜,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特级,马上投入了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她很奇怪,也很着急,找李副处长讨教。李宁育是老破译,也是军机处的总译电师,破译经验丰富,下面破译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他求教。他看了电报,又看了看唐一娜破出来的乱码,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电报。

  密电都是用密码编写的,如果身边没有密码本,形同天书,但只要有密码本,任何人都可以破译,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但有时遇到重要密电,有些老机要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本落入他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假如0代表1,1则为2,以此类推;假如0为3,则1为4,其他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但起的作用有时是相当大的,像唐一娜就被难住了。可以想像,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有密码本,恰好又遇到像唐一娜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可能成就大事,以致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这种错觉对隐秘的第三方来说是比较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qíng想复杂了。但对李宁育来说,首先他知道密码本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他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破译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唐一娜按正常程序呈报给汪处长,汪处长又呈给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入张司令之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就是汪、李、唐。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那么下一个问题,张司令问的是,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三人中有谁跟其他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就曾婉转地问过他们仨,现在在会上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严,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汪处长发了誓说没有,唐一娜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惟有李宁育说他曾跟吴副参谋长透露过。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辞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育宁的话音刚落,吴志国气愤地骂了句娘,责问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育当面说清楚,他是怎么跟吴副参谋长透露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等。李宁育平静地陈述了“透露”过程,说昨天下午,他们刚破译完密电,唐一娜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呈时,忽遇吴志国来机要处查看某个文件。

  李宁育说:“因为这是一份特级密电,不便外传,唐参谋见吴副参谋长进来后,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这可能引起了吴副参谋长的好奇,他问唐参谋在gān什么,唐参谋半认真又半开玩笑说是重要密电,只有司令才有权知道。这可能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后来他看过了文件,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他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育继续说,口气平静,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我们是不是刚收到上面的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又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副参谋长在抓清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最后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尔后,张司令问唐一娜。唐一娜证实,李宁育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副参谋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那么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育也确实是跟吴志国一道走的。至于他们走后,吴有没有去李的办公室,她说她不清楚。

  张司令又问李宁育:“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育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是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也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对吴志国说,“你说你没进他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qiáng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育的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司令说:“他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们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了密电内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qíng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说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说,“你看,这就是王处长从一个共党手上缴获的,里面大有内容哦。”

  烟盒里尚有十多根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最后滚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肥原拾起那根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内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掏,掏出一支卷成小筷子模样的纸条。原来,这根香烟是被人掏空了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内容呢。”说着,拿起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读起来:“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日。”

  念毕,肥原抬头望着张司令笑道:“这又是一份密码嘛。”

  这个密码张司令能破。“所谓老虎,”他说,“就是共党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脱了。”

  “能不逃脱吗?”肥原cha嘴道,“毒蛇就在你身边,笨蛋也逃得脱啊。”

  “是。”张司令知错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梁山,指的应该就是孤山,现在看那边可能就是共党的老窝子;群英会嘛,无疑就是指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密谋的会议了。”

  肥原感叹道:“好一条毒蛇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汪李唐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毒蛇呢?吴汪李唐四人,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这个梦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了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我是毒蛇”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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