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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_麦家【完结】(6)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这么说吧,小唐,老汪和老李都是你的领导,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我没法认。”

  “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没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已经吓破了胆,一定会竞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中国人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毒蛇就会显形大白。在他多年积聚的经验中,共匪也好,蒋匪也罢,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经常对人说,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qíng太多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笑不来了。但是,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所以不免有点失望。不过,对揪出毒蛇,他的信心一点也没受到打击。他手上有的是制胜的杀手锏。他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毒蛇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毒蛇,他充满信心。只是,他觉得现在时间还早,他想跟毒蛇玩玩,看他(她)有多少能耐,玩得出什么花样,熬得到什么时候。

  五

  到底谁是毒蛇?

  一个哨兵给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好像是唐一娜!

  事qíng是这样的,童副官跟各人谈完话后,按肥原事先的要求,应去东楼向肥原汇报谈话qíng况。qíng况才汇报了一半,西楼那边的哨兵急匆匆推开门,说有qíng况。原来童副官刚出门,楼上的唐一娜便下楼来,把哨兵喊进屋,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些闲话,主要是把她父亲的身份抖落出来,后来才道出真qíng,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请那人速来这里看她,她有要事相告。为此,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qíng况,哨兵说他姓金,是个男的,还有个电话号码,其他qíng况不详。

  金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唐一娜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而且使用这么鬼祟的方式。这太令人怀疑了。肥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他转过身来,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电话打了,但没人接。只要她问你,你都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一走,肥原重听了刚才唐一娜和童副官谈话的录音,末了问王田香:“你听出什么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说道,“我听出了两个唐一娜,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心里想着老爹的权威,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道、胆识过人的毒蛇,通过装疯卖傻来迷惑你,玩的是一个反常和大胆。”

  说得太高深,王田香无言以对,他又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毒蛇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也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就是毒蛇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你们老祖宗不是留下来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gān货一样,跟一大排腌ròu、gān辣椒一起,挂在屋外檐下。这是一种逆向思维,是一种魔鬼的智慧,出奇不意,出奇制胜。”

  王田香看主子已经在深刻怀疑唐一娜,献殷勤地说道:“刚才汪大洋也说她有共匪的嫌疑。”

  肥原沉吟道:“汪大洋的说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唐一娜身上,一个要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身上,也变得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是真是假。”

  最后,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诱敌入瓮。他要王田香马上给金先生打电话:“你就说唐一娜现在公务在身,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带什么东西呢?带什么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设个机关,把唐一娜和金先生的身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唐一娜就是毒蛇,那么金先生多半是另一条“毒蛇”,她见他的目的就是要传递qíng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出一个老办法,就是在所带的东西里夹藏一片纸条,以毒蛇的名义,通知金先生速去“何地取货”。

  东西选来选去,最后选的是肥原从上海带来的一铁盒饼gān,纸条被放在铁盒底部、饼gān底下,无意中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唐一娜是毒蛇,金先生受礼之后一定会去找这纸条,并且找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否则,另当别论。

  一切准备妥当,王田香出发了,在金先生家,与金先生按约而见。见了面,王田香总觉得金先生有点面熟,原来他是当今杭州城里的名人,年初演过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话剧,海报贴得满大街,后来还专门到他们单位来演过专场。以王田香之见,金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给人感觉好像是和唐一娜在搞对象,写字台上有唐一娜的相框。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田香觉得有些警疑,那是左翼作家巴金的新作《秋》(1940年7月出版)。后来在书架上又发现有巴金的好多作品,什么《家》、《chūn》、《灭亡》等都有,还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等左翼甚至“赤化”作家的很多作品。后来,肥原在电话上听了这qíng况,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jiāo代王田香:“盯着他,只要他去了你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金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王田香亲自守了一个多小时,看天色已晚,便安排一个兵守着,自己则回来向肥原汇报qíng况。肥原一五一十地听了,左右分析,认为唐一娜的嫌疑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也不去,也不等于他们是清白的。”言下之意,他怀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金先生识破真相。当然,总的来说qíng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没有速战速决,只能暂且撂在那,以观后效。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餐桌上,肥原的视线里又多了一个人:李宁育!

  晚饭是肥原招待他们吃的,在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jī,有酒。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的吃,吃出个酩酊,好失控吐真言。所以,酒杯是大杯子的。肥原开始就带头举起酒杯,“这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顿。”

  意思是说,他希望尽快把毒蛇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也是说,他希望毒蛇在酒jīng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育不肯举杯,他说他酒jīng过敏,喝酒等于是要他的命,他不喝,绝对不喝。由于他带了个坏头,以致其他人都喝得保保守守,让肥原甚是气恼。这是引起肥原怀疑他的理由之一:他不是怕酒jīng过敏,而是怕酒后显真相。之二是,用餐快结束时,他和吴志国大gān了一场。这是难免的,两人从房间里出来,从碰了面就开始大眼瞪小眼,在来餐厅的路上,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育挥了拳头,威胁他。到了餐桌上,吴志国一直怪话连篇,指桑骂槐的。但李宁育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育当着大家的面,把他下午说过的话——他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他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一一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他说的不一样,就说明他在撒谎。”

  李宁育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毒蛇?”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把谎言都记住了。”

  李宁育说:“既然这样,说得圆和说不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说。”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怕酒后露出毒蛇的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育突然cao起酒杯朝吴志国脸上泼了个“酒流满面”。太突然了!也太过分了!在肥原看李宁育这是露了破绽,他想,李对吴之前的那么多挑衅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忍不住了呢?肥原觉得李宁育这是在有意制造骚乱,以回避吴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老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qíng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一点也不觉得恼怒,似乎还有点高兴。也许他从内心里说,并不希望唐一娜是毒蛇,毕竟人家是国防大臣的女儿,于(伪)国(伪)军都是有gān系的。这个政权本已经遭人唾弃,高层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越发遭人骂嘛。当然,希望归希望,事qíng归事qíng,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看什么呢?肥原想,就看看他们的字吧。就是说,肥原准备验他们的笔迹。

  本来,验笔迹是件很容易的事qíng,总共只有十九个字,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但肥原却把它整得复杂死了,他首先请童副官用这十九个字造一封信,收信人是各位的家属或亲人,信的中心内容是“在外公gān,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肥原解释道,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为了麻痹他们,不让他们发现这是在验笔迹,之二也是给各位家人有个jiāo代,免得家里见不到人,疑神疑鬼,惹出是非。

  “尤其是毒蛇,”肥原说,“万一他一家子都是共党呢,他莫名失踪会引起家人警惕,搞不好节外生枝,坏了我们大事。”

  说的也是。所以,童副官充分理解,并充分调动自己的笔力,像模有样地写了四封大同小异的信,分别喊吴汪等人下来抄。这工作由童副官主持,地点在会议室,xing质是欺骗。但这仅是开场,当人从会议室出来,还要被门口的王田香请去隔壁的小屋里连抄三遍“原话”: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日。这是明的,也是重头戏。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和抄一封信的时间大致差不多,所以可流水作业。一时间,吴汪李唐四人,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怕冷落了肥原,专程赶来,想请他去城里玩玩。这地方以前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笙歌燕舞,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如今已物是人非,变了模样,天一黑,安静得跟个寺院似的,只听见老鼠在黑暗里打家劫舍,四处流窜。张司令想请肥原去看看城里的活色生香,反倒给肥原留下来验看笔迹了。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jīng神气,只怕稍有疏忽,被毒蛇蒙骗过去。作为一个特务长,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相信“墨迹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墨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墨迹是可以变的,即使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发现“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但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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