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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6:醒世大结局_冶文彪【完结】(6)

  李老瓮躺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再听张用唤自己“老孩儿”,心头越发恨怒。这些年,人见到他,难免背后暗嘲,却没有谁敢当面这般直呼。更叫他惊惶的是,将才在那房里,张用只在昏暗中瞧了他一眼,竟能认出他的旧营生。而且,两个帮手将张用装进麻袋抬上车后,他才悄悄爬进车厢,极当心,并没发出声响。张用却只凭他跌倒的动静,便能辨出是他。

  他不由得暗悔,不该让张用瞧见自己的脸。难怪那雇主不愿自家动手来劫掳张用。好在等到了那约定地头,交了人,得了钱,便可脱手。

  等后背疼劲儿过去后,李老瓮费力爬起来,坐到旁边长条凳上,见张用仍摆作四角粽子样儿,随着车身不住晃摇,口里反复吟诵那首词,好在声音轻了许多。那雇主劫张用,自然不会轻易叫他逃脱,他这性命恐怕都难保。李老瓮眼里瞧着那麻袋,恨怒渐消,反倒生出些怜恕。人都唤此人“张癫”,他怕是真有些癫,到这地步仍这般浑懵自乐。

  再细听张用吟诵,其中字句,比常日所听市井曲词要高明许多,透出一股别样气格,野马一般,拘束不住。世间真有这等通透人?怪道是汴京作绝。李老瓮不由得生出些敬羡,随即又有些自伤。

  李老瓮生来便是个侏儒,不但常遭人嘲辱,父母也当他是家丑,连瞧他一眼、唤他一声,都始终有些厌避。自知事起,周遭眼光、声气于他而言,皆是刀剑,日夜割刺不绝。让他又怕又恨,却丝毫避躲不开。大约五六岁时,有天他跟着娘去卖绢,他娘进到绢帛铺论价,他则站在门边,看街头一个儒服老者和人争执,那老者恼恨之极,骂了句:“颜面何存?”他头一回听到“颜面”这个词,虽说不清,心里却顿时明白,颜面极要紧、极珍贵。而自己,从来没有过颜面。

  他忽而极伤心,眼虽望着那老者继续怒骂,却一句都听不见,眼泪不觉涌出,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旁边几人发觉,都转过头看他,见他模样古怪,都笑起来。他娘出来瞧见,顿时有些难为情,拽着他便走。走到没人处才问他缘由,他眼泪才干,娘一问,又涌了出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娘一恼,打了他一巴掌。他越发委屈,顿时哭出声。他娘越发恼怒,又打了他几巴掌。他再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他娘恼得没了主意,也哭起来,丢下他,径自回家去了。他边走边哭,那时天色已暗,竟走迷了路。

  他又饿又乏,再走不动,站在一个街口,瞧着夜色,大口一般,要将自己吞掉。心里虽有些怕,却又有些盼。正在惊疑无措,一辆旧车停到他身边,车窗里探出一张脸。面目虽有些看不清,他却仍一眼辨出,那人也是个侏儒,只是年纪已老。

  那人盯着他注视片刻,温声问:“爹娘不要你了?”他心里虽有些抗拒,却点了点头。那人又问:“我们跟你一般,愿不愿跟我们走?”他听到“我们”,先一愣,随即瞧见那人身后还有几张脸,挤作一处,争望向他,都是侏儒。

  他顿时有些怕,想转身逃走,脚却挪不动。惊望半晌,竟又点了点头。那人笑了笑,旋即从车窗消失,从车后跳了下来,身材只比他略高几分。走到他面前,将手伸了过来。他心里涌起一股古怪滋味,既亲又暖,又有些怕惧。

  他跟着那人上了车,离了那个县城,从此再没有回去过。那人是个杂剧班首,带了一班侏儒和残损人,穿街走巷、经村过寨,四处搬演杂剧。在这班同等人中间,李老瓮终于寻得些安心。

  那班首见他有颗苦心,生了张哭脸,便教他演末色、学杂扮。末色专说诨话,逗人发笑。杂扮则是剧末杂段,也以滑稽诙谐让观者笑着离场。他先有些不情愿,那班首却极严厉,常拿一根短鞭训诫,不由他不听命。两三年后,他已惯熟了在众人面前打诨扮丑。

  后来,那班首才解释说:“世间尽多苦与哭,几人能常甜与笑?那些人见你这张哭脸,心头觉得好过你,便能暂忘自家无穷之苦,发出几声松快之笑。他们笑了,你才能得一碗饭食,吃饱了肚,哭脸才能转笑脸。这便是咱们这行当,引来苦比苦,换得笑后笑。”

  听了班首这番话,他忽而忆起“颜面”二字,不知在这哭脸与笑脸之间,颜面藏在何处?

  这心念他始终忘不却,可日日扮戏逗人笑,猢狲一般,哪里能有颜面?班首所言笑后之笑,他也难得尝到。不过,因存了这心念,不论被欺、被鄙或被嘲,他都给自家留了一分顾惜,似偷存了一小笔保命钱。有了这顾惜,他便比同伴们多了些定力。这定力又让他渐渐生出些主见,更一年年积出些威严。那班首死后,众人便推他做了班首,再不必充末色、演杂扮,去逗那些路人笑。至此,他才终于觉到些颜面。

  只是,旁人眼里,他始终只是个侏儒。这形貌上天注定,变不得分毫。身为班首,他仍得天天喝引路人来看杂剧、讨营生,哪里存得住颜面?除非有许多钱财。而靠这个杂剧班,到死恐怕都积不出一锭大银。

  过了两年,他和班中一个女侏儒成了亲,生了个孩儿。那孩儿虽仍是个侏儒,模样却格外清秀,他爱得心尖都痛。为了这孩儿的颜面,也得拼力多积些钱财。

  他这杂剧班里有个做重活儿的哑子,手脚不净,时时偷窃钱物。老班首在时,严惩过许多回。李老瓮却想,连寺里佛祖都得贴了金,香火才旺,何况我们这些残损之人?于是,他便有意纵容那哑子偷窃,更叫班里其他人望风打掩。他这杂剧班渐渐变作偷窃班,继而开始打劫、绑架,钱财自然来得轻快了许多。囊中有了银钱,再去客店酒肆,人再不敢轻易嘲鄙,颜面也随之日增日长。尤其他那孩儿,虽也自惭体貌,却再不像他儿时那般怯懦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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