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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罪者_黄青蕉【完结】(45)

  吴汇抱歉地笑笑:“好久不吃肉了,吃不下去。”

  “……”郑源半天说不出话来。当记者这么多年,什么都见怪不怪,爱人相杀,手足相残,大部分时候他是隔着一点距离在观察,悲剧是鱼缸里的弱肉强食,隔着玻璃和水,连手指尖都打不湿。唯有吴汇,他靠得太近,防备太松,那些平常看不见的细节陡然放大,甚至能从自己身上找到同样的伤痕。也许他真如汪士奇所说,有点斯德哥尔摩的倾向,但那不仅是同情,吴汇之于他也许更像一面镜子,他们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很像,而郑源在查清真相之余,更想通过这些微妙看清一点自己。

  “你好久不来了。怎么样,东西拿到了吧,定罪了没有?”吴汇扒着饭,漫不经心得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死期。郑源支着腮冲他笑:“你是我见过最急于被定罪的嫌疑人。”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超生。”吴汇仍然满不在乎:“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你就用死亡成全别人?”

  郑源说出这句,看到吴汇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他心下了然,点了一根烟,等待对方先把面具重新戴好。“对不起,说好了今天不聊案子的。”他弹弹烟灰,把烟盒的开口转向吴汇,“来一根?”

  “谢了,我不抽。”

  “你这个……年纪,很少有不抽烟的。”郑源没说出口的是——阶级,底层蓝领,前途无望,香烟和劣质白酒是最好的麻醉剂。“讨厌吗?”

  “倒也没有。”吴汇吃完了,慢慢收拾着快餐盒子:“有些人吸烟的样子很好看。我不行。”

  郑源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有。怎么没有。”吴汇反驳的时候微微低了低头,郑源疑心他脸红了:“……总之我是不行的。”

  所有的含混其辞里都有故事。郑源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不忍心揭穿:“什么不行,你是没有狐朋狗友带坏,我第一支烟是小学六年级抽的。”带坏他的狐朋狗友,毫无疑问,只有姓汪的那个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铁盒‘三个五’香烟,只有一根,划火柴的时候那手抖的,点到第三根才算真的点着。”

  废楼墙根,阴天,心跳,硫黄,火,潮湿的过滤嘴,嘴唇和牙齿,拙劣的吮吸,呼出的第一口白雾是来自成人世界的提前预警——烟味发涩,刀一样的剌喉咙,少年郑源头昏脑涨,隐约听到汪士奇在一边吐着口水骂,他不懂这么苦而缥缈的东西怎么能卖得比糖还贵,只有等到很多年以后他才会明白,成为大人的重压,不是一点糖分就可以抵御得了的。

  “你能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吴汇垂下眼睛,语气里透出羡慕。

  “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有时候意识不到罢了。”郑源掐灭烟蒂,摩挲着食指上的茧痕:“你也有。”

  吴汇一下子戒备地靠上椅背:“……你又知道了。”

  “其实我不知道。”郑源自嘲地笑笑:“就当我给你瞎编个故事吧。我的故事。”

  郑源的故事开始于2014年。

  马航失踪,岁月号沉没,埃博拉爆发,ISIS扩张,同一年,一个在破旧城区的年轻人,我,也许是去上夜班,也许是完成了繁重的机械劳动准备回家躺倒,不管怎么样,那一天我没有按照自己的轨迹周而复始的运转,因为夜半幽暗的后巷,我撞见了另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讲究的外套和鞋,却瘫倒在垃圾堆旁边,脚下是呕吐的痕迹。这一带环境很乱,黄赌毒俱全,我不知道对方是沾了哪一点,又或者已经死了,我知道的是这里的闲事不能乱管,所以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想要从侧边绕过去。哪知道楼上突然吵吵嚷嚷的,醉汉的呓语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紧跟着“哐啷”一响,有什么东西碎了,狗叫声此起彼伏,那人一动,受了惊扰似的转过脸来,我心里扑通一下:居然是他。

  我认识他,他是……一个老相识。我们很多年未见了,他甚至不一定记得我。他明显已经神志不清,我踌躇了一下,直到巷口传来夜游的不良少年们大嗓门的笑闹声。我看到他手腕上金表的反光,衣兜里皮夹的一角,太清楚把他留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

  于是我带走了他,连同他的汗水,呓语,混沌的意识,沉重的身躯,通通安置到我那间狭窄的卧室的狭窄的单人床上。即使如此狼狈他还是香的,睫毛颤动,像一只飞蛾投下的暗影。我拿到了他的皮夹和金表,摘戒指的时候他的手忽然一动,抬起来划过我的太阳穴,脸颊,耳垂。“你啊……”他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复又陷入昏迷,我的手却停下了——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想到了从前。

  我想,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哪怕我在他的手臂摸到了细密的针孔,哪怕他刚醒来就狠狠地揍了我。他疯了,他狂躁,呕吐,抽搐,在地上不停打着滚,高大的身躯弯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我找到了黑市里的买卖人,他们说这是海洛因戒断反应,熬过最开始的72小时戒断高峰就好了。买卖人说他打进去的剂量足够弄死一匹马,同时意味深长地告诫我少掺和这些有钱人的私事。但那不是别人,那是他,我不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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