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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秘玺_周寻【完结】(69)

  一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棵歪脖树下伤神,或者是痛斥吴飞。他不顾嘴疼,长伸两腿坐树墩上摇头晃脑,都骂出境界了,骂词都押韵,夹杂着戏文,旁边放一铝锅,不时咣咣敲几下,酣畅淋漓。

  “他,他,他好男儿义薄云霄,大忠臣命弃鸿毛。俺,俺,俺羡你个着绯衣行刺当朝,羡你个赤身躯剥皮楦草,羡你个闪灵英厉鬼咆哮。不承想有这群猪儿狗孙,哭,哭一遭,笑,笑一遭,飞沙遮了黄泉道,大水冲了奈何桥……”

  吴飞脸皮也厚,逢到老头儿喘气歇息的空儿,他会猛鼓掌,像是在戏园子里,大叫一声好,或者跟着唱两句,噔个隆咚锵更锵。

  到了第三天早晨,鬼婆婆上门来了。

  她是来找老头儿的。

  老头儿把门关起来,两个人在屋里叨咕了好一会儿。

  我趴在门上,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

  后来老头儿出来了,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绷着张脸,对我说:“跟我过来!”又回头训斥吴飞,“狗孙,你就不用了。”

  他领我和吴小冉去西屋,打开门后,一股闷闷的焦煳味,混合着甜腥的气息。我感觉像有一根胖乎乎的手指,伸进了嗓子眼,来回捣弄着,我只能张开嘴巴呼吸。吴小冉也嫌恶地捂住了鼻子。

  那场火把里面的墙壁烧得乌黑,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烬。

  砌好的水泥台子又裂开了,裂纹很细,像头发丝一样,可密密麻麻,横七竖八,有的地方发黑,有的地方却泛出一种奇异的白色。

  “砸开!”老头儿说。

  我出去拿大锤,院门口鬼婆婆正和吴飞说着什么,吴飞不时地点着头。

  锤子落在台上,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震得我手臂发麻。灰尘扬起来,像头皮屑,我有些紧张,老头儿在旁边严肃地看着。

  一个角塌陷下去,露出一块皱起来的灰黄色的布,像是人的衣服袖子。

  我看着有点反胃。

  “小心些。”

  房里太热了,衣服粘在后背上,随着我肩膀的摆动,一下子贴着,一下子又分开,像是有条大舌头在不停地舔着,额头的汗流到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那股甜腥味道更浓了,吴小冉忍不住跑到门口。

  屋里像起了雾,尘灰飞扬。我脱掉上衣,又砰砰地抡了一阵子,四个角全部砸开了,每一个都露出一块灰扑扑的破布。我凑近用手摸了摸,软软的,还有些热乎乎的温度,的确是衣服。

  “要是死人,就不看了。”

  “继续砸!”老头儿脸阴着。

  “我受不了。”

  “你不也惦记着吗?”

  “去你妈的。”我愤愤地把锤子扔到地上,坐到门口喘气。

  “我来。”吴飞走过来,“你看着外面。”

  院子里阳光普照,空气清新多了,鬼婆婆还没走,她抚摸着那棵死掉的歪脖树,粗黑皲裂的树皮泛着幽光。

  “看到什么了?”她一双雪亮的眼睛盯着我。

  “没有。”

  “那就好了。”

  一阵阵沉闷的砸水泥的声音,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西屋里跳动,我一想里面可能埋的东西,胃里就一阵子抽搐。

  “这棵树没死时,可大了。”

  “是梨树吗?”

  “你知道?”

  “吴爷爷讲过。”我想起他说的和吴小冉一起在这里跳橡皮筋。

  哗啦,有什么东西塌陷了,我心都不跳了,直到大锤声又砰砰响起。

  “我年轻时,在这里住过,有一天夜里看到窗纸发白,以为是天亮了,开门一看不是,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一树的梨花全开了。”

  “哦。”

  “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这儿还没解放,住着土匪头子。”

  “嗯。”

  “我刚被抢来的时候很害怕,后来就好了,其实土匪不像后来说的那么坏,我家那口子一直对我非常好。”

  大锤声停下来了,吴飞满头大汗地抱着个罐子出来。

  “后来,他死了,我哭了好几年,天天跑到坟上哭,眼睛都快哭瞎了,人家都笑话我,说没见过这样的。六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再没出过山。当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如花似玉;现在我都快九十了,土都埋到下巴了。现在想起他还伤心,你说女人傻不傻?论理我可不该伤心啊,燕子也傻。”鬼婆婆仍沉浸在往事中。

  那罐子灰黑色,表面一层绿锈,像是铜做的,封口裂掉一块。

  吴飞把它放地上,哼哧哼哧直喘气,老头儿也出来了。

  “越是不该喜欢的,就越喜欢,哪怕是自己的仇敌,而往往还真是仇敌。谁的话都不听,越容易陷进去,也越容易受伤害,仇恨也越大。爱与恨有时就隔层薄纸。”

  “婆婆,我去看看。”

  “找到了?”鬼婆婆的思绪终于回到现在,她扶着歪脖树慢慢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孩子,我不看了,我先回去了。”

  “喝杯水吧。”吴小冉说。

  “不了,不了。”鬼婆婆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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