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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_麦灵【完结】(42)

  雪山之死

  这一场关于大商与大周的探讨持续了几个时辰,匆匆不知时光流逝,待到惊觉,天色居然已近黄昏。白若栩讲得兴起,难得的是无论范文嘉或苏柏然,即便孤陋寡闻如我,也很能跟老白搭几句话,不知不觉竟被他引为至交好友。白纨素早已不声不响在园子另一侧备了一桌晚宴,招待之术甚为殷勤,颇有几道极见心思的小菜。那老白开玩笑说,只怕连李达三或是木氏土司上门来也吃不到他女儿的这般好手艺。众人皆悦,宾主言欢。  更令人愉快的是,白若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长了一条黄鹂鸟般嗓子的纨素将跟随我们一同前往松赞林寺。但老白有个条件,他也要去。作为一个将半生用于琢磨商周历史之漏洞的青铜器专家,白若栩当然不会放过这把好不容易才出现的“钥匙”,更何况它很可能会引出另一把“钥匙”,开解另一扇他暂时无法想象的门。  “海因格尔”在第二日上午起飞。它体格庞大,足以多装下两个旅行者以及他们的皮箱。尽管如此,机舱里也已经相当拥挤,从纨素身上散发出的一缕极淡极淡的香气把我弄得心猿意马。我一边拨弄仪表盘,一边想象这到底是“香一朵”还是9蕊18瓣的“雪狮”,直到“海因格尔”腾空而起方才收回心思。  天气很好,舷窗外尽是一望无际的银白色云朵。第一次乘飞机的白纨素不时发出惊叹之声。看得出范文嘉很喜欢这个比她大几岁但却明显稚嫩的小寡妇,一直拉着她的手讲些趣闻给她听。譬如从前范文嘉在印度漫游时曾经遇到过的*圣徒,又或是某一年春天在日本的樱花树下偶遇的异常英俊的英国男子。  “那妹妹你一定心动了?”纨素语气极认真地问道。  范文嘉这样回答:“男人不会只因为长得好看而让我心动。那个男人是个绣花枕头,简直要不得。”  她俩情投意合,恰如一对久别重逢的姐妹。白若栩则沉默得多,一路上反来复去地琢磨那只雄凤鸟尊,连放大镜都用上了。柏然却满脸疲惫的样子,一直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养神还是抽空小憩。从丽江到松赞林寺的路程并不算远,最多再飞二十分钟就该着陆。  但这时舷窗外的天气却风云突变。原本极明亮极澄澈的视野忽然变暗,一瞬间变为极度浑浊。能见度降得极低。至少有两股气流从不同方向袭来,“海因克尔”顿时发生了剧烈的颠簸。我一边叫嚷着让他们坐稳一边试图将机身拉高,从快要形成的气流漩涡中抽身而逃,但并不管用,操纵杆仿佛失灵了,“海因克尔”被迅速地裹了进去。  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这是一种完全无能为力的恐惧。失去作用的操纵杆、迅速下降的油压、指针乱转的仪表盘……所有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曾经令人心醉的银色天空展现出狰狞的面孔,身后的惊叫声模糊不清,毫无意义。我松开操纵杆,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盼望着死亡赶紧来临。但我又迅速握紧,这样的死亡是令人恐惧的,我害怕带着他们一同落入到窗外那紧裹成一团的乌黑虚空中去。  并不知道这样的无望挣扎持续了多久,正如乱流的突然到来,也只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舷窗外的天空骤然清朗,仿佛底下有一具巨大的机器正将黑云与涡漩抽走。太阳的光线突如其来地射入眼内,虽然戴着飞行墨镜仍禁不住瞳孔的急缩。我虚眯着眼,被从云海中探出头的一大群雪峰惊呆了。  连绵无际,俊逸无匹,每一座雪峰的边缘都犹如一柄锋利的钢剑,直直地指向天穹。有那么几分钟,原本雪白的山峰被太阳镀出极灿烂的金色,那是一种近乎透明但又纯度极高的金,突兀于连绵云海之上,犹如天之尽头的无上丽景。  我下意识地扳动操纵杆,“海因克尔”像一只极小的蚊蝇,围绕着那一大片雪峰毫无进展地飞翔。我仰头望去,赤金与雪白交错着轰击双眼,我心智迷糊,内心仿佛极坦然,亦极欢然。凝固在我脸上的表情灿然生辉。  那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坦然与欢然。柏然、文嘉、纨素、白若栩,尽皆被天之尽头的大美所震慑。事后白若栩告诉我们,那一定是传说中的天神卡瓦格博雪山与他的诸位爱妃勇将。甚至连这个不可一世的老白也发表了某个极度浪漫主义的感想。他说:“那会儿我在想,如果就这样立即死去,死在雪山的怀抱里,一定是极度幸福的事吧。”

  赛程与赛制

  空气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冷冽之气。  藏历六月,外界里正是烈日如火的季节。在这中甸也不例外,日头高上时,肩膀上的肌肤在高温下灼得生痛。但日出之前以及日落之后便大不一样。温差大得足以令穿衣者神经错乱。整座城池大约与德格差不多大小,感觉却殊不相似。后者有一种规整中的安宁,此地却野性难驯。  对于这座因作为滇藏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而兴盛起来的小城,白若栩熟不算陌生人。很快带着我们到土司官寨上送了拜贴——“海因克尔”照旧停在距离城外颇远的密林边缘,但必须向贡布土司通报——这贡布土司是云贡土司的儿子,据说颇有乃父多智之风。毕竟“冲本达三”的名号在外,招待之术虽算不上隆重,但至少也算周到。大管家桑吉吩咐给我们在土司官寨旁找了个住处,是颇为精致的一座藏楼,甚至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听得懂汉语的小伙子多吉次仁随时听候吩咐。这就算是上等待遇了。  这一日已是藏历六月初四,整座小城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紧张之气。行色匆匆的马帮、袒露着一只胳膊成日无所事事的浪荡子、握着手珠光着头身穿黯淡红色僧衣的僧侣、永远讨价还价的小贩、衣衫鲜艳但却难免肮脏的藏族妇女,时刻站在灰尘弥漫的街头巷尾用极快的藏语互相攀谈,陌生的语言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与此同时脸上的神色不时而变。范文嘉笑着说仿佛满城人都在演戏一般,并且演的是一出吵架的戏。这话恰如其分。  据多吉说,第三天就将要开始的赛诗大会是每十六年才有一次的盛典。他今年21岁,5岁时曾被父亲顶在头上远远地看过一阵子。什么都不懂,但高亢入云的歌声足以令小孩子产生本能上的喜欢和兴奋。此后长大一些,也对那一届的最后决战略有所闻,但毕竟与自己无关,只当是幼年时看过的一场热闹,也就渐渐忘了。差不多直到一年半前才又听人提起赛诗会。随着比赛时间的临近,这城里的人也变得越来越激动,茶余饭后都挂在嘴里——毕竟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六年,又能亲眼目睹几次赛诗会呢?  如果多吉现在不是21岁,而是37岁或者更大岁数,如果他经历过更多次的赛诗会,或许会这样告诉范文嘉们:“无论如何,今年的气氛就是与往届不同。”这种不同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的东西。满街的人们仍旧过着往常的生活,嘴里谈论着闲聊着但手里的活儿并没有搁下。舂糌粑的仍旧舂得很下力气,吆喝着售卖砖茶和藏刀的小贩也仍旧口辞灵活,将一团鲜肉般的小婴儿挂在胸前奶孩子的妇女也仍旧习惯眯缝着眼睛观察天边的亮度,以此来判断丈夫是不是快回家了。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背地里某种足以令空气紧缩的氛围正在一天比一天加强。不少比多吉大上几轮的中年人和老年人都说,这一届的赛诗会非同寻常,看来准得出点什么事。你瞧,贡布土司不是专门把十六年前的传奇人物请出山来了吗?那个当年就已经老朽不堪但唱起全套《格萨尔王征讨史》来犹如雷电霹雳的老人,十六年后竟然并未入土,据说反而较从前更为精神。既然有这位盲老人歌手坐镇,贡布土司自然不用担心冠军旁落,那只只闻其名不见其神的“五色凤凰鼎”也必不致于落入他人之手。尽管如此,正当壮年多智而彪悍的贡布土司还是下了双保险。据八卦人士透露,贡布土司耗费重金请来了一对堪称不世出的天才的歌手兄弟。那眼睛不好使的老人只怕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了,万一出点什么事,至少还有这两兄弟顶着,这就叫双保险。  比赛规程也较往届有所改变。从前的赛诗会大多赛制散漫,大有怎样欢喜怎样来的意思。但这一回却在贡布土司的授意下作了调整。首先是每个参赛者都必须事先报名登记在册,报名时间放得很长,足足有一年,直到比赛前一天也就是藏历六月初五太阳落山的时候方才截止。每个报名者都会拿到一份报名贴,等到正式比赛之时,若是交不出这报名贴那就等同于自动弃权。作这么个规定的最大好处在于杜绝了所谓惊喜也就是意外的发生。例如上一届比赛临近结束之时方始出现的盲老人之流,这一次就绝对不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所有参赛者都必须在大赛评委会的掌握之中。  现在说说评委会。上一届的裁判委员会一共九人,设总裁判长一人。这一回相仿,也是九人,也设了一位总裁判长,当然就是贡布土司本人。区别在于,这一次的裁判委员会权利大了不少,说是具有生杀予夺之大权也不为过。  简单说来大致是这样。  比赛一共三天。前两天所有参赛者悉数登场,每人有一首歌的时间,唱完之后由裁判委员会直接判断他或者她是否可以进入“前十”。有意思的是,就算是进了“前十”也并不稳妥,倘若“前十”已经凑满,但却又出现新的歌喉出众的参赛者,裁判委员会有权当场商议从已经选进“前十”的歌者中剔除一个。就这样周而复始,直至第二天的赛程全部结束,最后定下的“前十”获得最后一天的决赛权。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为了表示对前一届赛诗会的尊重,桂冠获得者也就是那个盲老人不须参赛就可以直接进入“前十”。也就是说前两天的比赛中,能够获得“前十”资格的其实只有九人。  第三天,“前十”将被分成五组,两两对决。这个时候台下成千上万的观赛者终于有了与往届相类似的发言权,他们将用持续不断的掌声来表演心中的爱慕。谁获得的掌声最多最长久最热烈,他就能干掉对手,进入“前五”。  “前五”之后的赛制很能看出贡布土司及其裁判委员会的心思。此时他们可以选出一位参赛者,暂时将他保护起来。剩下四人又分成两组对决,这时还是由裁判委员会投票选出两位胜利者。于是最后的竞标者还剩三位。然而此时裁判委员会又将行使一次拯救权,将已被淘汰的选手中的一位复活过来,最后让四位参赛者进入最终决胜局。  决胜局的选拔是件扑朔迷离的事情。裁判委员会并没有事先公布选拔的规则,只是透露说,会有一次令所有人震惊但又不得不心服口服的选拔。“最终获得桂冠的歌者一定是众望所归”,裁判委员会的发言人桑吉用文诌诌的语言如此说道。  复杂的赛程以及最后的悬念令人如痴如狂——这将是怎样一届有趣的充满话题的赛诗会呢?事实上,整个藏区都躁动起来,甚至有远在青海、新疆边隅的歌手早早地托马帮和盐帮的朋友帮忙报名的。据桑吉说,花名册上的名单竟然比往届多出了一倍呢。  不消说,少女们也热血沸腾起来。平日里能歌善舞的她们此时恨不得多长出两只眼睛和两只耳朵——到时候会有多少帅气的小伙子出现在赛诗会上呵,若是能从当中淘到一两个嗓音如同黄金一般纯净的年轻人带回去做情人或是做丈夫该有多好——少女们嬉笑着,与闺中密友咬着耳朵说着令人害羞却又兴奋的悄悄话,涨红的脸蛋就像一朵朵格桑花。母亲们其实也是乐意的,于是翻箱倒柜地将当家衣裳找出来,再配上光华灿烂的贵重首饰——那三天的女儿必须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如此一来,这一届的赛诗会岂不是变成美女云集的大场面了吗?于是反过来又吸引了更多荷尔蒙勃发的小伙子们。  这一天已经是六月初四,下午赶紧到桑吉大管家那儿替白纨素报了名,顺便到松赞林寺里烧了一柱香。这寺庙距离县城还有五公里,骑马片刻功夫就到,是一大片状若古堡般的恢宏建筑。背靠草原,位于群山环抱之间,极高处的鎏金铜瓦在盛夏阳光中闪闪发亮。寺内更有淙淙清泉,不溢不灭,常能见到一对金色大鹜出入。据说当年五世*为这“嘎丹松赞林寺”选址时得了一个神谕,曰“林木清幽现清泉,天降金鹜戏其间”。松赞林寺因此而来。不过虽是两百来年前修建的藏传佛教大寺,却很有些明显的汉式寺庙之风,镀金铜瓦,飞檐兽吻,汉藏混杂,蔚为大观。  赛诗会的大戏台就设在松赞林寺的寺门之外,相距不过半里路,遥遥地与那巍峨寺院形成对峙之势,却也有顶礼膜拜的意思。搭建这座戏台大约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单那十八根支撑舞台的镏金红色柱子就被寺里的旺华活佛批评过好几次,大意是指太过浪费,有点不像话。不过既然是贡布土司带头捐钱,他也没太多话好说。更何况有这赛诗会的门面不远不近的矗立着,也很给松赞林寺带来了些香火。善男信女嘛,每十六年难得欢天喜地一次,再说歌者之歌声也是上天赐予的恩赋,旺华活佛摇摇头,也就随之去了。此后就算得知寺里也有报名参赛的年轻喇嘛,旺华也仍只是摇一摇头,笑上一笑,心里倒也对那赛诗会的最终结果感起兴趣来。  “白纨素”的名字写在了花名册的最后几页。范文嘉顺手抱过那本颇厚的册子一阵猛翻,我猜想她是在找德格印经院那位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名字。果不其然,不多一会儿范文嘉放下花名册,嘴角边挂起一缕笑容。  “你那位珠珠小朋友也来报了名啦?”我故意捉狭地问道。  她笑嘻嘻的点头:“可不是吗?我可有多一会儿没听见他唱歌了呢。”  如此坦白,反倒衬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扭头看见白纨素一双澄澈如水的秋波正安静地看着我,不觉怔怔地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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