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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_莫言【完结】(33)

  屯子有个男子,生天花落了满脸疤痕,姓张名有才,嗓子极其洪亮,自告奋勇扮演李奶奶,被我哥一口回绝。但他的嗓子实在好,热qíng又极其高,富有文艺才能的马良才副主任与我哥商量:主任,群众的革命积极xing只能保护不能打击,我看就让他演田大妈吧。于是就让他演田大妈。田大妈有四句唱词:穷不帮穷谁帮穷,两个苦瓜一根藤,帮助姑娘脱风险,逃出虎口奔前程。他一开口,几乎把房盖掀了,窗户上的白纸被震,发出嗡嗡的响声。

  李奶奶的人选没着落,看看年关将近,正月里就要演出,常副主任打来电话,说很可能会来指导排练,扶植我们屯成为普及革命样板戏的典型。我哥既兴奋又焦急,嘴上起了疮,嗓子更哑了。我哥又动员我姐,说了常副主任要来指导的事,我姐眼泪涌出,哽咽着说:我演。

  从“文革”初起,我这个小单gān户,就感到备受冷落。屯子里那些瘸的瞎的,都参加了红卫兵,但我不是。他们闹革命闹得热火朝天,我只能热眼旁观。那年我十六岁,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龄,被生生地打入另册,自卑,耻rǔ,焦虑,嫉妒,渴望,梦想,多少种感觉汇聚心头。我曾鼓足勇气,厚着脸皮,向与我有深仇大恨的西门金龙求qíng,为了加入革命洪流,我低下了高贵的头。他一口就回绝了我。现在,戏班的诱惑让我再一次低下高贵的头。

  金龙从大门西侧那个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临时公共厕所出来,双手扣着裤扣,脸上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白雪覆盖的房顶,炊烟袅袅上升。墙头上羽毛华丽的大公jī和羽毛朴素的老母jī,夹着尾巴跑过的狗,场面朴实又庄严,正是说话的好时机。我急忙迎上去,挡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厉声道:你想gān什么?我张口结舌,耳朵发烧,哼唧了半天,从牙fèng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哥”字——打我跟着爹单gān后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想加入你的红卫兵……我想演那个叛徒王连举……我知道这个角色没人愿演,人们宁愿演鬼子,也不愿演叛徒。他眉毛上扬,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用极蔑视的口吻说:你没有资格!……为什么?我急了,说,为什么连吕秃子和程小头都可以演鬼子兵,为什么连莫言都可以演小特务,我反倒没有资格?——吕秃子是雇农子弟,程小头的爹被还乡团活埋了,莫言家虽是中农,但他奶奶掩护过八路军伤病员,你是单gān户!知道不?哥说,单gān户比地主富农还要反动,地主富农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单gān户却公然地与人民公社对抗。

  与人民公社对抗就是与社会主义对抗,与社会主义对抗就是与共产党对抗,与共产党对抗就是与毛主席对抗,与毛主席对抗就是死路一条!墙上的雄jī撕肝裂胆地长啼一声,吓得我几乎尿了裤子。哥四下里看看,见远近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平南县也有一家单gān户,运动初起时,被贫下中农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家庭财产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变相保护,早就命丧huáng泉了。你把这事悄悄跟爹说,让他那榆木脑袋开开fèng,抓紧时间,牵牛入社,融入集体大家庭,让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刘少奇头上,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如再执迷不悟,顽抗到底,那就是螳螂挡车,自取灭亡。告诉爹,让他游街示众,那是最温柔的行动,下一步,等群众觉悟了,我也就无能为力了。如果革命群众要把你们俩吊死,我也只能大义灭亲。看到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枝了吗?离地约有三米,吊人再合适不过。这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我对你说了,请你转告爹,入了社天宽地阔,皆大欢喜,人欢喜牛也欢喜,不入社寸步难行,天怒人怨。说句难听的,你如果继续跟着爹单gān,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愿嫁给一个单gān户。

  哥一席长谈,让我胆战心惊,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是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我望望杏树上那两根向东南方向伸展开的粗枝,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我与爹——两个蓝脸——被吊在上边的凄惨景象。我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在寒风中悠来dàng去,脱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犹如两根gān瘪的大丝瓜……

  我到牛棚去找爹。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安乐窝。从那次在高密东北乡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的集市游斗后,我爹几乎成了哑巴、呆瓜。爹才四十多岁,已经满头白发。爹的头发本来就硬,变白后更硬,一根根直竖着,像刺猬的毛。牛站在槽后,低着头,缺了半只角,威风大减。一缕阳光,照耀着牛头,使它的眼,像两块忧伤的水晶,深深的紫色,润得让人心痛。我家那头xingqíng猛烈的公牛,变成了另外一头牛。我知道公牛去势后xingqíng会大变,我知道公jī被拔光翎毛后xingqíng会大变,没想到砍断一只角后,公牛的xingqíng也会大变。牛看到我进棚,瞅我一眼,目光便低了,似乎它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爹坐在牛槽旁边的一个糙墩子上,背靠着一条装满谷糙的麻袋包,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正在闭目养神,一缕阳光,也恰好照在他的脸上和头上。白头发有些发红,发间有一些麦糙棍儿,仿佛他刚从麦糙堆里钻出来。他的脸,红漆基本褪尽,只有边角上残留着一些星星点点。那半边蓝脸,又现显出来,颜色更加深重,如同靛青。我摸摸自己脸上的蓝痣,感觉如同摸着一块粗糙的皮革。

  这是我丑陋的标志。幼时人们称呼我“小蓝脸”时,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渐渐长大之后,如果谁再敢称我“蓝脸”,我就会与谁拼命。我曾听人说,正是因为我们的蓝脸,我们才单gān,而且还有人说我们爷儿俩,白天躲着不见人,到了晚上,才出来耕作。我们确实有过几次借着明月光下地劳动的经历,但那与我们脸上的蓝痣无关。这些人把我们单gān,归结为因为我们的生理缺陷导致的jīng神变态,这是放屁。我们单gān,完全是出自一种信念,一种保持独立xing的信念。金龙的一席话动摇了我的信念,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那么坚定,我跟爹单gān是图热闹。现在,更大的、更高级的热闹在召唤我。当然,哥所说的平南县单gān户的悲惨下场也让我胆寒,那两根杏树枝……还有,更让我忧虑的,是哥所说的女人的事,完全正确,哪怕是一个瘸腿瞎眼的女人,也不会嫁给单gān户。何况我还是一个蓝脸的单gān户。我甚至有点后悔跟着爹单gān了。我甚至有点恨爹闹单gān了。我厌恶地盯着爹的蓝脸,确凿地恨爹不该把他的蓝脸遗传给我。爹,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结了婚也不应该生子

  “爹,”我大声喊,“爹!”

  爹缓缓地睁开眼睛,直瞪着我。

  “爹,我要入社!”

  爹显然早就知道了我的来意,因为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qíng变化。他从怀里摸出烟具,装了一锅烟,叼在嘴里,用火石和火镰打出火星,溅到高粱秆芯儿做成的火媒上,chuī旺,点着烟,吧嗒吧嗒,猛吸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

  “我要入社,我们牵着牛,一起入社吧……爹,我受够了……”

  爹猛然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个叛徒!要入,你自己入去,我不入,牛也不入!”

  “为什么,爹?”我委屈又懊恼地说,“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平南县那家单gān户,在运动初期就被革命群众吊在树上打死了。我哥说他拉你游街是变相保护你。我哥说,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坏、走资派,就要斗争单gān户。爹,金龙说了,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树杈,就是替咱们爷儿俩预备的啊,爹!”

  爹将烟袋锅子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抓起筛子为牛筛糙。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和那段赭红色的粗壮脖颈,油然忆起很小的时候,骑着他的脖子,去集市上买柿子吃的qíng景。我心中一阵酸楚,动qíng地说:“爹,社会变了,陈县长被打倒了,给咱们开‘护身符’的那个部长肯定也被打倒了。咱们再坚持单gān,已经毫无意义。趁着金龙当了主任,咱赶紧入社,既给他脸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爹闷着头筛糙,根本不理我的茬儿。我渐渐地恼上来,说:“爹,怪不得人家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条死路走到黑,你不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闯社会,娶老婆,走光明大道,你好自为之吧。”

  爹将筛子里的糙倒进牛槽,摸摸牛那只断角,转过脸,看着我,他脸上很平静,和缓地对我说:“解放,你是我的亲儿,爹当然希望你好。眼前这形势,爹也看透了。金龙这小子,胸膛里那颗心,比石头还硬;血管里的血,比蝎子尾巴还毒;为了他的‘革命’,他什么都能gān出来。”爹仰起头,在光线中眯着眼,困惑地说,“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歹毒的儿子呢?”爹眼里有了泪,说,“咱们有三亩二分地,分给你一亩六分,你带着去入社。这犋木犁,是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胜利果实’,你也扛走,那一间屋子,归你。你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入社后,愿意跟你娘他们合伙就去合伙,不合伙你就单挑门户。爹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头牛,还有这个牛棚……”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gān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爹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我找到金龙,对他说:

  “哥,我跟爹商量好了,入社。”

  他兴奋地将双手攥成拳头,在胸前碰了一下,说:“好,太好了,又是一个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全县唯一的单gān户,终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是特大喜讯,我们要向县革委会报喜!”

  “但是爹不加入,”我说,“我一个入,带着一亩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还有一盘耧。”

  “怎么搞的?”金龙的脸yīn沉下来,冷冷地说,“他到底想gān什么呢?”

  “爹说,他没想gān什么,他就是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愿意听别人支派。”

  “简直是个老混蛋!”哥将拳头猛地擂到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上,差点没震翻桌上的墨水瓶。

  huáng互助安慰道:“金龙,你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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