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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_莫言【完结】(96)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糙。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慡。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fèng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jī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chūn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rǔ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gān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chūn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jiāo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jiāo代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chuī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xué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chūn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gāngān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huáng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chūn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gān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chūn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huáng。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chūn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chūn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chūn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huáng昏。

  huáng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huáng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chūn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间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huáng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chūn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qíng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chūn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起来吧……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chūn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水gān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头。

  ——这是我与chūn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睡。月光水从一切fèng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chūn苗在我母亲和合作睡过的炕上,赤luǒluǒ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了我们。我悄声地对chūn苗说:“苗苗,咱们做爱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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