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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_莫言【完结】(12)



 举行祭蝗典礼那一天,护送因犯通jian罪被休掉的四老妈回娘家的光荣任务落到了素以胆大著称的九老爷头上。早饭过后,九老爷把四老爷那匹瘦驴拉出来,cao着一把破扫帚,扫着毛驴腚上的粪便和泥巴,然后,在驴背上搭上了条蓝粗布褥子。

 九老爷走进院内,站在窗前,嬉皮笑脸地说:四嫂子,走吧,趁着早晨凉快好赶路。

 四老妈应了一声,好久不见走出来。

 九老爷说: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妇上轿。

 四老妈款款地走出房门,把九老爷唬得眼睛发直,九老爷后来说四老爷是天生的贱种,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妈打扮起来是多么漂亮。四老妈白得象块羊脂美玉,一张脸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时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拒吃茅糙牙齿也是雪白的。

 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爷面前,挺起的奶头几乎戳到九老爷的眼睛上。九老爷眼花缭乱,连连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妈平静地问。

 九老爷僵唇硬舌地说:俺四哥……祭蝗虫去了。

 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俺四哥祭蝗虫去啦……

 你去叫他,就说我有话跟他说。他要是不来,我就点上火把房子烧了。

 九老爷慌忙说:四嫂,您别急,我这就去叫他。

 四老爷指挥着人们摆祭设坛,准备着祭蝗的仪式,心里却惦记着家里的事qíng。九老爷慌慌张张跑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四老爷吩咐九老爷先走。

 四老爷一进院子,就看到四老妈坐在院子中一条方凳上,闭着眼,涂脂抹粉的脸上落满阳光。他咳嗽了一声,四老妈睁开眼,并不说话,惟有开颜一笑,皓齿芳唇,光彩夺目,象画中的人物。

 四老爷心中的金疮迸裂,几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么还不走……

 四老爷!四老妈说,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思,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岁嫁给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还,难道你连一句话都没有吗?

 你要我说什么?四老爷凶声恶气地说着,手却在哆嗦。

 老四,四老妈说,你这一下子,实际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连条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láng还要狠,到了这个份上,我什么都要挑明,你跟流沙口子那个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锔锅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四,你绝qíng绝意,我qiáng求也无趣,只不过要走了,什么话都该说明白。老四,你没听说过吗?休了前妻废后程,往后,你不会有好日子过,你毁了一个女人,你迟早也要毁在一个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后,我的鬼魂也不会让你安宁!

 四老爷洗耳恭听着,好象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听着师傅教导。

 休书呢?四老妈问,你写给我的休书呢?

 在老九那里,我让他jiāo给你爹。四老爷说。

 老九,把休书给我!四老妈说。

 九老爷看了四老爷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四老妈挪动着两只小脚,步步入土般地bī近九老爷,yīn冷地一笑,说:你的胆量呢?去年夏天你来摸我的奶子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吗?还想不想摸了?四老妈把胸脯使劲往前挺着,挑逗着九老爷,想摸就摸,别不好意思也别害怕,你四哥已经把我休了,他没有权利管我啦。

 九老爷满脸青紫,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四老妈卷起舌头,把一口唾沫准确地吐到九老爷的嘴里。她一把扯出夹在九老爷腋窝里的小包袱,抖擞开来,锔锅匠那两只大鞋掉在地上,一张huáng色宣纸捏在四老妈手里。

 几十滴眼泪猝然间从四老妈眼里迸she出来,散乱地溅到四老妈搽满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张体书在索索抖动,四老妈几次要展开那张休书,但那休书总是自动卷曲起来,好象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四老妈双手痉挛,把那张体书撕得粉碎,然后攥成两团,握在两只手心里。她的目光极其明亮,泪水被灼热的皮肤烤gān,腮上的泪迹如同沉重的雨点打在盐碱地上留下的痕迹。

 老九,四老妈的嗓子被烈火撩得嘶哑了,她说,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搂我摸我亲我,你老老实实地对你哥说,我嘴里到底有没有铜锈味道?

 九老爷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巴咂着舌头,好象在回忆,又好象在品尝,他说:没有味道,没有铜锈味道。

 四老妈把手里的纸团狠狠地打在四老爷脸上,骂道:毛驴,你们这些吃青糙的毛驴!然后抬手抽了四老爷一个耳光于,打得是那样凶狠,声音是那样清脆。四老爷脖子歪到一侧,嘴里克噜噜一阵响,好象圆球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四老妈又抬手贴去,但这时她的胳膊已经酸麻,全身力量好象消耗完毕,她的手指尖擦着四老爷腮边下滑,又擦着四老爷为举行祭蝗大典新换上的蓝布长袍下滑,又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弓背弧,四老妈身体踉跄,倾斜着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尽,其实象一次绝望的爱抚。

 九老爷大声地喊叫:四哥,别休她了!

 四老爷腮帮子痉挛,眼里迸she绿色火花,他如láng似虎地向九老爷扑过去,双手抓住九老爷的脖领子,前推后搡,恨不得把九老爷撕成碎片。四老爷胸腔里响着吭哧吭哧的怪叫声,九老爷被勒紧的喉咙里溢出噢噢的响声,好象在滔天巨làng上飞行的海鸥发出的绝望的鸣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爷用脚乱踢着四老爷的腿,用手撕扯着四老爷的背。四老爷qíng急智生,把嘴cha在九老爷的额头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几十颗牙印,在九老爷光滑的额头上排列成一个椭圆形的美丽图案。

 九老爷鬼叫一声,捂着血ròu模糊的额头,撤离了战斗。

 一个小时后,四老爷出现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爷牵着毛驴,毛驴上驮着因与众妯娌侄媳们告别时哭肿了眼睛的四老妈,走在出村向东的狭窄土路上。

 刚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妈、矮矮胖胖的五老妈,还有七个或是八个近枝晚辈的媳妇们,围绕着门口那棵柳树站着,看着头额流血的九老爷把衣冠楚楚的四老妈扶上了毛驴,九老妈和五老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那些媳妇们也都跟着她们的婆母们眼圈发了红。九老爷把那两只用麻绳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奋力扔在了墙角上的,但四老妈亲自走去把鞋子捡起来。起初,四老爷把鞋子搭在驴脖子上,左一只,右一只,毛驴低垂头,似乎被耻rǔ坠弯了脖子。四老妈跨上驴背后,也许是因为那两只大鞋碰撞她的膝盖,也许是为了减轻毛驴的负担,她弯腰从驴脖子上摘下大鞋,挂在自己的脖颈上,那两只大鞋象两个光荣的徽章趴在她的两只丰满的rǔ房上。这时,她猛地车转了身,对着站在柳树下泪眼婆娑的女人们,挥了挥手,绽开一脸秋jú般的傲然微笑,泪珠挂在她的笑脸上,好象洒在jú花瓣上的清亮的水珠儿。四老妈驴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过去了,当时是小媳妇现在是老太婆的母亲还清楚地记着那动人的瞬间,母亲第九百九十九次讲述这一电影化的镜头时,还是泪眼婆娑,语调里流露出对四老妈的钦佩和敬爱。

 如果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往东走,九老爷和四老妈完全可以象两条小鱼顺着河水东下一样进入蝗虫肆nüè的荒野,不被任何人发现,但九老爷把毛驴刚刚牵上河堤、也就是四老妈骑在驴上颈挂在鞋粉脸挂珠转项挥手向众家妯娌侄媳们告别的那一瞬间,那头思想深邃xing格倔qiáng的毛驴忽然挣脱牵在九老爷手里的麻绳,斜刺里跑下河堤,往南飞跑,沿着胡同,撅着尾巴,它表现出的空前的亢奋把站在柳树下的母亲她们吓愣了。四老妈在驴上上窜下跳,腰板笔直,没有任何畏惧之意,宛若久经训练的骑手。

 截住它!九老爷高叫。

 九老妈胆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图拦住毛驴,毛驴龇牙咧嘴,冲着九老妈嘶鸣,好象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妈本能地闪避,毛驴呼啸而过,九老妈瞠目结舌,不是毛驴把她吓昏了,而是驴上的四老妈那副观音菩萨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焕发出来的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妈这个有口无心的高杆女人照晕了。

 在毛驴的奔跑过程中,那两只大鞋轻柔地拍打着四老妈的rǔ房,毛驴的瘦削的脊背摩擦着四老妈的臀部和大腿内侧。几十年里,当母亲她们把驴跑胡同时四老妈脸上出现的神秘色彩进行神秘解释时,我基本上持一种怀疑态度。母亲她们认为,四老妈在驴上挥手告别那一瞬时,其实已经登入仙班,所以骑在毛驴上的已经不是四老妈而是一个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没有必要象一个被休掉的偷汉子老婆一样灰溜溜地从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着大街走出村庄,谁看到她是谁的福气,谁看不到她是谁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她们为了证明这个判断,提出了几个证据:第一,四老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毛驴是生来第一次,毛驴那样疯狂奔跑,她竟然稳如泰山,屹立不动,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事qíng;第二,四老妈脸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比阳光还qiáng烈,一下就把九老妈照晕了,一般凡人脸上是难得见到这种光彩的;第三,据当时在场的人们过后回忆,毛驴载着四老妈从她们眼前跑过时,她们都闻到了一股异香,异香扑鼻。母亲说那是兰花的香气,九老妈说:不对,决不是兰花的香气,是桂花的香气!五老妈犹犹豫豫地说:好象是搽脸粉的香气。十四婶婶硬说是茉莉花的味道。每个人一种说法,每个人感受到的味道都与别人不同。一股气味,竟然具有如此丰富的成份,可见也不是人世间的香气。第四条证据不是十分确凿,这条关于音乐的证据只有九老妈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亲她们怀疑九老妈听到的音乐是从村东头八蜡庙那里飘来的,因为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时刻正是祭蝗大典开始的时候,四老爷雇来的三棚chuī鼓手chuī奏起古老的乐曲。那天刮的恰恰是东南风。

 归总一句话,四老妈是家族故去人中一个被蒙上了神秘色彩的人物,我怀疑这个过程的真实xing,我又相信母亲们的实事求是jīng神,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辈,难道会平白无故地集体创作一个神话?何况神话也不是无本之术无源之水,它也要有一点事实根据;而且,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事qíng刚过去五十年,母亲她们都是亲眼目睹者,她们一谈起这件事时脸上的表qíng都如赤子般虔诚和严肃,她们叙述这件事的过程达到了相当高度的庄严程度,是一个庄严的叙述过程,我没有太多的理由否定这件事qíng的真实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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