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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16)



 整容师清理完了王副市长脸上和脖子上的脂肪后,伸展了一下腰肢,冷冷地、感触万千地扫了一眼老qíng人破碎的脸,然后,以王副市长深陷进去的肚脐为中线、中点,切开了一个半尺长的大口子。一点血也不流,一点血腥味也没有,白花花的脂肪滋滋响着从刀口里冒出来。王副市长的肚子上盛开了一簇庞大的白jú花。

 一个人的肚子里竟然能盛下这么多的脂肪,使她惊讶,使我们惊讶。

 你把那些脂肪撕下来。在银白的灯光照耀下,王副市长的脂肪表现出柔和的浅蓝色。它们是温暖的,不硬不软,手感很好,成型xing—可塑xing很qiáng。你随手把一条脂肪捏成了一支蜡烛。你把一条条的脂肪从王副市长的肠子上剥离下来,塞进工作台下的一条黑色塑料口袋里。蓝色的肠子被剥离出来时,整容师的腹部感觉不好。她转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心里优伤地注视着被灯光和月光照报得如同童话中qíng景的蓝色河流,白杨树参差不齐的树冠连绵起伏,闪烁的彤云的边缘,你似乎听到了潺潺的河水流动声。

 你很担心把他的肠子扯断,扯断肠子后果不堪设想。六舅清洗猪下水时大胆地从肠子上往下撕脂肪,没见他把猪肠子撕破过,这说明肠壁坚韧结实,不必过分担心。脂肪跟肠子剥离时她感到一种甩掉沉重累赘的快感,这蟒嚼刺刺的剥离之声也让你欣喜。真应该为生前负担沉frf的王副市长叹息,也该为死后卸掉包袱的王副市长祝贺。

 猛shòu管理员每星期六在公园外糙坪上接受整容师jiāo给他的下脚料,回赠整容师牛ròu或猪ròu或冻兔或jī杂碎。那天晚上竟回赠她一包猪大肠。他鬼一样的掌握着整容师生活中的一切秘密,甚至知道她的丈夫患有脱肛症。她用来装下脚料的口袋—黑色塑料袋—是猛shòu管理员赠送的。

 她撕光王副市长肚里的脂肪,累得气喘吁吁。捶着腰她看到三只塑料袋并肩立在工作台下。每只袋子能盛十五斤脂肪,王副市长减轻重量四十五斤。她担心:星期六下午如何把这些沉重的袋子运到jiāo货地点。

 整容师用jīng密的技术修造着王副市长的脸。从他的臂部和腹部取下来的皮肤过分娇嫩白哲,敷在脸上容易与脸部的原来皮肤产生矛盾,造成我市人民不必要的误会。在特级整容师的jīng湛技艺面前,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她用油彩使王副市长的面部颜色统一起来。反正要用毛料中山装遮掩,她用粗大的针脚糙糙把王副市长腹部的大刀口fèng起来,没有一个傻瓜会来掀开死人的衣服检查死人的肚皮。

 明天上午,躺在吊唁大厅正中的王副市长,面容皮削,腹部平坦,身材挺拔。他紧紧地闭着眼,嘴唇紧绷着,坚毅而庄重。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十几束淡雅素净的白色荷花。前来与遗体告别的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死者的亲属和生前友好,呼吸着白荷幽雅的清香,环绕着安放尸体的灵chuáng慢步行走。每个人都斜着眼往里看,都是满脸的悲痛。这些qíng景,都被市电视台的摄影师和市日报的记者移到了屏幕和报纸上。

 市民的叹息大于悲哀。我们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一位年富力qiáng、身体健壮的副市长躺在灵chuáng上。电视播音员告诉我们:王副市长临死前一秒钟还在工作。

 如果没有你的努力—

 市民的愤怒会大于悲哀。我们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一位腮肥脖粗、大腹便便的副市长躺在灵chuáng上。电视播音员照样告诉我们:王副市长临死前一秒钟还在工作。

 谁也不会相信电视播音员的话。我们可以原谅一位退休老工人的大肚子,但不会原谅一位副市长的大肚子,尽管这是不公道的。

 特级整容师晋升了一级工资。

 多年前,你的手被中尉握过之后,你被殡仪馆党委吸收为党员。

 活人踏着死人的尸体往上爬。

 你替他穿好衣服。

 你把装满从他肚子里剥出来的脂肪的黑色塑料口袋扎好,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铅封机,在扎口袋的线绳上打好铅封。

 任务完成心欢畅。整容师坐在靠背椅上,用眼睛赞美着躺在整容chuáng上的死人,欢杨一会儿就溜走了。他跟二十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那时,我刚满二十岁……

 ……中尉现在是不是也挺起了大肚子?他在讲台上握住了我的手。第二天市日报登出了他握住我的手的照片后,报社记者第六天送给我一张布纹照片。记者狡猾地眨着眼,记者说照片棒极了,是他一生中的最佳作品,简直像结婚照……他和她的结婚照曾摆在我的工作台_L,是她婆婆拿给殡仪馆、让我们为英雄整容时参考的。她婆婆说结婚照她笑得最好……我羞红了脸。

 记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双眼细小,狡猾的表qíng多半由此产生,他站在金鱼巷十三号石榴花盛开的院子里,左手拿着采访本,右手拿着“博士”牌自来水笔,bī问着你:

 “你告诉我,怎样喜欢上‘美丽世界’的工作的?说!’

 我没话可说,石榴花的甜甜酸酸的气味—别人都说石榴花没气味—我贪婪地吸食着石榴花酸酸甜甜的气味。

 记者用粗大的“博士”牌自来水笔在往采访本上写了几行字,他问:

 “你是否觉得:我们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就像这盛开的、火红的石榴花一样,革命的工作就像一朵朵石榴花?”

 “石榴花?”她心在石榴花,全部感觉都沉浸在石榴花的颜色和石榴花的气味里,她梦吃般地重复着。“石榴花?’

 记者兴奋地奋笔疾书。

 记者又bī问:“听说你有位舅舅在市劳动局任副局长?听说他要给你调换工作,你拒绝了……”

 舅舅也淹没在石榴花的颜色与愈来愈大量的气味里了。

 第七天,市日报用整版篇幅登载了本报记者采访的通讯:《好一朵石榴花》。

 在《好一朵石榴花》里。本报记者说你是开放在殡仪馆里的一朵火红的石榴花,火红的石榴花是革命的象征,是共产主义jīng神之花。他赞美了你,顺便捎带着赞美市劳动局副局长—这个大公无私的舅舅;他赞美你为女英雄整容,顺便赞美女英雄到处讲演的丈夫—他赞美活人时不忘记赞美死人;他描述死亡时不忘记播种爱qíng—他把石榴花cha到了中尉的胸膛上。

 第八天,王副局长到了“美丽世界”。

 党委书记说:“李玉蝉同志,你舅舅看你来了。”

 冒牌的舅舅坐在书记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抽着斯大林式的烟斗。舅舅略略有些富态啦,手上有了白色的皱纹。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玉蝉啊,gān得不错!有你这样的好外甥女,舅舅脸上也光彩

 党委书记说:“玉蝉同志进馆来,认真学习‘毛著’,积极要求进步,刻苦钻研业务,是一个雷锋式的好青年·4……”

 舅舅对党委书记说:“对年轻人要严格要求,尤其是思想上不能放松,……”

 你严肃地对我说:

 “玉蝉。你做出了一定成绩,舅舅希望你牢记毛主席的教导,‘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装出来的神qíng,他不可能不是我的舅舅。妈妈红樱桃般的rǔ头从他的两只黑色大手的指fèng间神出来乱点头的qíng景在我面前晃动……这只能是梦境,未成年的女孩子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的双腿间突然记忆起了他的感觉……他正在教育我……这只能是错觉,因为喜欢做离奇梦的女孩子也喜欢产生错觉……你用力、但十分平静地在王副市长充气皮球一样的肚皮上划了一刀,浅蓝色、弯弯曲曲的脂肪不可遏止地奔涌出来,宛若jú花开放,这是硕大、富态的名贵jú种……舅舅关心我的婚姻问题……面对着这名jú户莫自文集十三步你毕竞有点心怯……双腿间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冒牌的舅舅为我保媒,让我填补女英雄留下的空白。

 特级整容师坐在月光下的糙坪r,昏昏沉沉思想着。猛shòu管理员早已拐到栏杆那边去,消逝了那个弓腰驼背,战战抖抖的大影子,野shòu在公园里嚎叫,猪大肠圈在黑塑料袋里。月光皎洁—总是月光皎洁—照耀天下万物,使整容师遍身泛白,有点像从石灰坑里挣扎上来的方富贵老师。

 那位记者因为采写《好一朵石榴花》受到市委宣传部的嘉奖。被提升为记者处副处长。他决定穷追猛打,他决定在李玉蝉身上抠出huáng金

 你坐在凉森森的糙坪上想,那个记者,像苍蝇一样叮住了我……

 自从进人殡仪馆,我就喜欢招苍蝇,妈妈也这么说……张赤球这死鬼老说我身上有死尸的味儿……他当年追我时难道没闻到我身上有死尸味儿·,……

 夜间巡逻的警察注意到了坐在糙坪上的黑衣女人。

 那天,你穿着一袭黑色的旗袍坐在月光下的糙坪上,好像一个幽灵。

 警察们认为:这是个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女人(市电视台正在连播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穿着黑衣服,钻到了火车轮下;这个女人穿着黑旗袍,她极有可能要跳河。

 记者处副处长嗅到了爱qíng的气味……我梦到你扑向了敌人的枪口……你对中尉说,我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扑向敌人的枪口,你全身都姗烧着,衣服在燃烧,头发在赫烧,皮ròu在燃烧,你周身跳动着huáng色的火苗……中尉静静地坐着,好像一座英雄的塑像……你不喜欢我吗?她胆怯地问。羞愧压得你喘息困难……是舅舅的意思…~我并没有这种念头……中尉的眼睛里表现出惶惑和优伤,他说:我明天决定好吗?

 晚风拂动着整容姑娘李玉蝉的头发,使她周身dàng漾着毛茸茸的感觉。在金鱼巷十三号的门口,记者处副处长笑嘻嘻地迎上来,他紧紧地抓住你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真诚地祝贺……我已经拟好了下一篇通讯地题目:《火红的爱qíng》”—记者抖着一叠文稿,说,“我念几段给你听—不,我还是给你讲述一下这篇通讯—你与中尉的爱qíng反映了我们新时代的新风尚—你选择了殡仪馆的工作,共产主义风格—他选择了你—你为他的妻子—女英雄—整容,通过女英雄,你们结成革命伴侣—多么富有戏剧xing,多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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