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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19)



 “你舒服么?”

 我说:“不,我不舒服。”

 猛shòu管理员指着立在地上的高腰胶鞋、挂在架上的白大褂说:你们“美丽新世界”有工作服。我们也有。我们穿上上作服时都像X洁的大使排天旱晨,我穿着胶鞋,披上自大褂,走进这里—他推开扇小门—为猛shòu们准备早饭。即便全民食素,我们这里也是吃ròu。他拉开一个冰柜,整容师看到红色的牛ròu,白色的猪ròu,光脏的jī兔。我们有时也搞些活jī活兔,扔进铁笼,供猛shòu们捕食。否则它们就退化成家畜了。几十年来,我天天有ròu吃。这叫做“因祸得福,’他打开一个壁橱,指着电炉、铁锅之类炊具和酒瓶、盐罐、五香粉之类调料说:国家主席吃白菜,我照样吃ròu。

 是的,我不舒服。我折磨着他的ròu说。他的血使我发了疯,我说几百句最下流的话挑逗他。我还往他脸上撤尿。

 “我原来想女人的嘴巴只能唱歌。”

 我把尿撤到他脸上,他发了疯。

 “无论你说什么,男人的脸也不是尿罐。”

 “尽管照相机大汗淋漓,但我还是让它记录下了你的尿落在他脸上的惊人现象”

 猛shòu管理员指着墙上的几十张照片说:这就是它们。这只老虎叫安安,东北虎,雄xing,一九五九年生。一九六四年因患心肺综合症病故,它的尸体制成了标本,现存放在东北大学动物标本室。它的骨头大部分被剔掉了……这只小虎叫屯屯,是安安的儿子……那一位是它的姐姐,名叫丹娘—一个女英雄的名字,你知道吗?它现在当了祖母,在铁川市动物园颐养天年……那头雄狮是非洲赠送的,旁边是它的儿子……这就是我们的两只宝贝!左边这只叫元元,右边那只叫方方。那只东北虎是它们的妈叫康康,那只刚果狮子是它们的爸爸,这是它们刚出生时的留影……我有它们的相册……我希望你认真地看三遍。你可以看到市报上发表过的那帧照片,那是它们的满月留影……到这里。你可以看到一个惊人的变化:它们的毛色突然光泽耀眼,它们的神qíng一扫过去的萎靡温驯变成莱鹜不驯,逐渐具有了真正猛shòu的英武风度……想知道这变化的原因吗?这要从你我签订合同时开始,你的下脚料发挥了巨大作用!在铁笼子里养出真正的猛shòu,我要感谢你。你我有不解之缘,你难道认不出我是谁吗?你真的认不出找是准吗,清注意这几张晚近的照片!它们的目光已经咄咄bī人,看到它们的照片你就应该发抖!孩子们已经不敢在它们的牢笼面前逗留了,在这样的猛shòu面前,人类都显得软弱胆怯。这个变化完全得力于你提供的那三袋下脚料!三袅白脂肪,三袋白金子……

 整容师发现,那两只怪shòu用眼睛斜视着自己。一只虎头狮身。狮头虎身另一只。与梦中的怪shòu完全一样,又是一次命运般的景象再现。过去是再现历史,这一次竟像预感未来。恐怖的手把相册合上了。你永远也不想再翻看这本相册。

 你到底是谁?

 我是爱你的仇人;也是恨你的朋友。

 整容师看了一眼还算gān净的地板,带着重重的哭腔说:

 “你如果要我躺下,我是不会拒绝的。”

 猛shòu管理员仿佛被这句话感动了,他说: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人类中的雌xing做爱了。因为它会使我的猛shòu们患胃肠病!“

 “怕我往你脸上撤尿?’整容师恶毒地笑着说。

 “你往男人脸上擞尿的照片我还保留着。”猛shòu管理员用下巴指指一本发huáng的相册,遗憾地说,“可惜那时没有彩色胶卷。”

 “我明白啦。”

 “你可以把它拿走,就算我儿子送给你的礼物。”

 整容师用手指按着相册的绸子封面,笑容渐渐上了脸。

 歹徒已经把老虎皮剥下来,如果不是为了让虎头上的皮和虎尾不受损伤,他早就完了事。现在,我们目送着他,看他因为背着虎皮显得笨拙了的黑色身影,消融在云团般的灌木丛中。

 夜色深沉。郊区的公jī已叫到第二遍。

 ……那人跪倒在地,胡子从石灰fèng里钻出来,昂起瘦头,雪白的脸上有两点黑是他的眼,胡子上方的dòng,我们认为是他的嘴巴。“张老师……玉蝉嫂子……帮我想想办法吧……”

 “啊咦!方老师,你不是死了吧?”整容师惊讶地问,“我不是把你放到冰柜里了吗?”

 张赤球躲在墙角上,舌头发硬,嘴唇发白,下意识地重复着整容师的话:

 “啊咦!方老师,你不是死了吗?”

 你看到他不好意思地把身体往后缩着,一直缩到门框上,满身的石灰掩盖不住寒酸,惶惶不安的神qíng从石灰里透出来,忽然间,那被人们称为眼睛的器官里滚出了两串泪,在石灰的对比下,眼泪显得焦huáng。整容师叹息不已。死人也受不得委屈,死人受了委屈照样流泪

 “方老师,昨天上午本来该给你整容的,但不凑巧,王副市长的尸体运来啦,这你都知道。市委领导亲自给我下命令—只好把你存在冰柜里—真对不起,咱是老邻居,请你原谅……”

 “张嫂子,”死人连连摇摆着沽满石灰和泥巴的手,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整容师心里泛滥起一股细小的不愉快qíng绪,连日连夜的奇异遭遇和繁重劳动拆磨得头皮班盖着的部位比较混乱,本想清晨晚起,又撞上这死鬼!她想: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三世修成对门”,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一大串金子般的俗语涌上她的心头,于是她和颜悦色地说:

 “方老师,你别着急,且听玉蝉慢慢对你说。俗话说,‘吃面还要论个先来后到’,何况整容这样一辈子一回的大事。你比王副市长早到,论理应该先给你拾掇,但为什么不先给你拾掇反而先给他拾掇呢?这甭我说你也该明白!”

 了创炎:“我明白、我明白。早拾掇晚拾掇一样,我一个穷中学教师,杀了我我也没有胆量去跟王副市长争先后,何况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市日报上报道过的。在汽车上校长就对我说,让您为我整容,是破了格,大概因为昨天是教师节。”

 “前天是教师节!”一直躲在墙角上打哆嗦的张赤球cha嘴说,“原说是要为你开追悼会的—哎哟,你是死人!”

 “死人有什么可怕?”整容师斥责着丈夫,“欧阳山本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看起来你活着,也许与l就死厂;大家AI认为他死f,也许他又活!。你紧什么!”

 张赤球的恐惧有所缓解。我们看到他脸上的肌ròu开始松弛,嘴巴也不流门水啦。

 “方老师,您回去吧,今日一上班我先拾掇你。“整容师说,“要不你先回去看看屠小英和孩子们?整r容可就捞不到机会啦”

 “不,不……”方富贵简直是在哀鸣,“我不能见她,……她怕我。”

 “这是完全正常的,”你说,“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人死如虎,虎死如羊’。”

 “我之所以怕你,就是这个道理。”张赤球从墙角上走过来,他的语调莫名其妙地高亢起来,好像语调里渗进了活人对死人的蔑视。

 “你搬个椅子请方老师坐么!,整容师对张赤球说。

 “不需要,不需要。”方富贵摆着手说,“我满身脏石灰,连我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散发着死人的臭气。”

 张赤球瞥了一眼李玉蝉,说:

 “老方,你客气什么!咱俩在一个办公室里坐了十几年,谁还嫌谁过?”

 我在冰柜里沾了一身尸臭………

 “我们家的墙壁上都有这种气味,”张赤球把那把自己坐着批阅模拟试卷的椅子拉过来,请方富贵就坐。

 他的屁股小心翼翼地搁在椅子角上。他看到张赤球去捅开炉子煮稀饭。他看到李玉蝉端着瘫痪病人的屎尿盆子去遥远的厕所倒屎尿他听到墙dòng里叽哩呱啦背书的声音。他听到隔壁一个女人在低声哭泣。他听到哭泣声心里很难过。为了解除心中的痛苦,他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防止开始gān结裂fèng的石灰从身上掉下来给人家添麻烦以免讨人嫌—走到那张小桌边,抽出了一张模拟考试的卷子。王东红—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个不漂亮的女孩子……市中学生物理竞赛第二名……

 月球上的重力加速度是地球的1/6,一根红绳在地球上最多能挂2千克物体,在月球上用这条红绳最多可悬挂质量是—克的物体?

 用这条红绳在月球L沿水平方向拖拉质fit为zgān克的物体所能达到的最大加速度是(不计摩擦)—

 这道简单的填空题,王东红竟然没填上!怎么搞的,像这样子下去,别说是考大学,连考中专都没门!物理教师不由地愤怒起来,好像那个王东红就在自己的面前。但他立刻想到,自己已是死去的人,

 死人是没有权力愤怒的……你又摸起了一张试卷……看着试卷,眼泪咕嘟咕嘟涌出来。涌出来的眼泪在脸上流,把石灰结成的脸壳冲出了一条条小沟。你忍不住呜咽起来。

 张赤球拍拍你的肩膀,同qíng地说:

 “老方,你已经死了,就不要为这些活人的事cao心啦。,

 方富贵晃晃脑袋,把眼里的泪水甩到两边。他说:“老张,我觉得还是活着好。”

 “都一样,快别折腾啦。你死了,你那两个班的课我顶啦。你死了逃脱了,活着的还要继续遭罪。赶明儿我非辞职做买卖去,要不就像你一样,一头扎到讲台上,死了算啦。”

 整容师倒完屎尿回来,听到方富贵喊叫:

 “我没死!是校长不让我活!我还不到五十岁!我还有老婆孩子。学校正在盖宿舍,我要住住新房子!我这辈子还没吃够过猪肝!还没喝过一滴茅台酒!还没吃过一次海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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