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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3)



 他说你叫张赤球。

 你对我们说他叫张赤球。

 这些话都是他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这些话都是你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为了听你讲故事,我们像侍奉亲爹一样,冒着被动物敌视的危险,从头生一撮旋转白毛的羊驼的铁笼旁弄来粉笔喂你。羊驼笼外有一堵短墙,墙上挂了一块黑板,黑板上写了一些歪斜的大字:

 麸皮一百斤谷糙十捆三号野驴与缺耳jiāo配成功黑板的木槽里,积存着大批的、长长短短的、形形色色的粉笔头。你对粉笔的感qíng如此深厚,以至于见到它们时眼睛里就会放出夺人的光彩。你的喉结上下移动着,你的嘴里发出啮咬粉笔的“嘎巴嘎巴”的脆响。你啮咬粉笔时眼睛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使我们想到爬行动物馆里鳄鱼。你说:

 一缕huáng光从常璃dòng里透进来。拥挤着六个教师。物理教师办公室,面积十二平方米。涂满了煤灰、苍蝇屎、苍蝇尸体粘在白粉壁上;苍蝇的血迹和肚肠gān痂在方富贵老师的备课本上。其实他根本无须备课,那点知识已经烂熟于胸中。张赤球坐在方富贵的对面,两人面貌相似,好像一对略有区别的孪生兄弟。他老婆和你老婆很熟。大球小球也与方龙方虎很熟,两家只隔一堵墙,不养jī犬,人声相闻,时有往来。阳光。白粉壁上苍蝇煤灰痰迹一片。爱qíng你在哪里?新从师院分配来的青年教师小郭,盯着墙壁双眼发直,诗句从嘴里喷薄而出:爱qíng你在哪里?

 贮水的大缸,挂着血红的釉彩,能盛六桶水。水压迫缸壁缸不破。力与压力、压qiáng之类公式。总有一天会破,也许是被外力击破,压力点,公式之类。阳光照着缸里的水,水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动。光学之类。公式。人she角与反she角之类。物理眼看到到处都是物理,数学眼看到到处都是数学;化学教师的眼球是塑料的,塑料耳朵塑料嘴,塑料胳膊塑料腿,一走路咯咯吱吱响。语文教师屙汉字拉作文擦腚用报纸,省下了买手纸的钱,买烟、打酱油,哪怕肛门铅中毒。

 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安一口釉彩大缸呢?为了防火?不是,因为二楼上的水龙头从不出水,水塔太低压力不够,流体力学,公式。水房被数学教师于化虎乘机霸占,门口貼上一个大红“喜”,拉进一个姑娘去,放一串鞭pào,从此水房变成dòng房,姑娘成了新娘,小伙子成了新郎。

 “小郭,小于结婚你眼红啦?”

 “我没有资格找老婆,这几个工资刚够我自己开销。涨价,同志们,涨价,同志们,涨价,同志们,价格如一匹发了疯的野马,或者,如一支cha进沸水里的温度计!明天我准备辞职販虾酱去!”

 “人其实都是为面子所累!”德髙望重的祖师爷孟宪德捋着胡子说。他是方富贵的老师,方富贵是小郭的老师,他捋着山羊胡子说,“其实,能去贩虾酱也是好事……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呀其实,您孟老夫子!我活该倒霉中了您的jian计。您说报师范吧报师范,教师这行迟早会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考进了师范,坏运气跟俺攀上了亲缘。当时落了榜才好。瞧人家马鸿星,鸿星高照,开了个马家炸jī店,早就成了十万元户,我辛苦一月,得洋六十八块二,还不够马鸿星一天嫌的……”

 紧接着教师们的牢骚河开了闸,哇啦哇啦官僚主义偷税漏税行贿受贿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二道贩子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出门坐皇冠空调铺地毯假酒假烟坑蒙拐骗人口爆炸……别吵啦停水停电电老虎水豹子车匪路霸停水gān渴停电一团漆黑……该把你们通通划成右派……因为没水冲洗,学生们值日不积极,厕所里像沼泽,肥肥的臭气从容不迫地洋溢出来,和着暖洋洋的chūn风,在走廊里回dàng。臭气经过物理与

 化学,分解与裂变,竟成了油炸小公jī的香味。它悄悄地进入高一班的教室,进入高二班的教室,进人高三班的教室,进人于老师的新房,滋润着学生们的心灵,营养着教师们的ròu体,还有,于老师爱人的腹中胎儿。

 “P乌”

 “是谁在哭?”

 “我受不了啦……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屎尿味……”

 “是于老师的新娘子。”

 “听说要闹离婚?”

 “现如今的年轻人哇!”

 “现如今的年轻人怎么啦?难道吃了屎还不许说屎臭吗?”

 “有本事找校长去!”

 “只要能解决了屎臭气,省长我也敢找!”

 “我们要是植物就好啦,保证快速生长。”

 你咽下一口粉笔,呜呜啦啦地继续说话。

 “我们是园丁,学生是花朵、幼苗,难道园丁还怕臭气?难道幼苗与花朵还不喜欢臭气吗?”

 “他们说,你们第八中学毕业出来的学生连头发里都有厕所味!”

 “何等jīng彩!”

 又一位教师踮着脚走进来。教师里只有孟老夫子敢大摇大摆地在走廊里走,他穿着高筒兩鞋。小郭说孟老夫子您果然是人老jian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孟老夫子根本不生气说小郭年轻人吃亏吃在嘴上,少说话多gān事这是列宁风格,没人把你当成哑巴卖啦。这一老一少每天都要无休无止地拌嘴,给这间教师办公室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暂且不提——我们记得说到“不提”时你把身体抽起来,瘦瘦的?梁弓起,造了一个桥。然后,你手抓着横杆坐起来,极像一只大鹦鹉,缺少的只是斑塯、的羽毛。

 还要粉笔吗?

 我们当中的一个问你。

 要!

 电铃爆响,上课啦。哨子chuī响,野驴馆里野驴、斑马馆里斑马、

 盘羊馆里盘羊……全都跳起来,跑过来,把嘴巴从铁的栅栏里探出来,等待着饲养员喂它们。你对我们说,粉笔拿来!

 他告诉我们:你想着全身都沾染着杂糙的香味、沾染着小卖部里秀色可餐的老板娘赏给你的暖昧的微笑、温暖,挟着一条“大重九”,快速运动回斗室,点上烟吸着,立刻jīng神抖擞,像刚施了尿素化肥的小芹菜,俯身书桌,批改模拟考试试卷……但是没有烟。他抖动着垂在横杆下的长腿,钢铁般感觉的嘴角上浅浅地挂着讥讽,他对着我们表露他的嘲讽,就像当面嚷讽你一样。通过他的叙述,我们知道你没有烟抽是因为你没有钱,因为你没有权。钱和权都握在你老婆手里,她掌握着你们家的经济命脉。她的名字叫李玉蝉,殡仪馆的一流整容师,任何死人,一经她的手,都比活着时要漂亮。

 张赤球这个倒霉蛋,他对我们说。你抓耳挠腮坐在书桌前,犯了烟瘾没钱买烟抽,呆呆地望着三抽桌中间的抽屉。抽屉上挂着锁,钥匙在李玉蝉裤腰带上拴着。她的头发上每秒钟都在向外散发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

 你擦擦嘴上的粉末,告诉我们:

 物理教师站起来,小卖部老板娘白色的大脸像云团一样从他的眼前飘过去。他拍了拍那把大铜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前行两步,掀开一条挂在墙上的灰色破毯子,墙壁上立刻露出一个上圆下方的大dòng,dòng里吊着一根八瓦的灯棍,放着幽幽的绿光。两颗光秃秃的脑袋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做功课。他们同时抬起形状相似大小不一的头来,脸色青白,活像两个小鬼。

 “爸爸!”

 “敬爱的爸爸!”

 这个dòng也是他们两人的卧室。dòng里塞着五颜六色的碎海绵,碎海绵来自沙发厂,李玉蝉为沙发厂厂长的母亲整过容。还有两条褥子两条被子。穹形的dòng壁上,涂鸦着鸟shòu虫鱼豺láng虎豹飞机大pào。dòng里安静极了,灯管咝咝的叫声像尖细的银丝扎着耳膜。你说这是两个优秀的儿子,学习拔尖,不用cao心,令物理教师自豪O还有什么能比生出优秀的孩子更令爸爸自豪的吗?没有啦。你说他拍拍两颗气澎澎的光头,满怀都是愉悦的感qíng。

 “大球,小球,你们,有钱吗?”

 大球小球对眼一望,斩钉截铁异口同声说:

 “没有,我们没有钱!”

 “爸爸借你们的,下个月就还……爸爸写了一篇科普文章,发表了就会有很多稿费,我付给你们高利息!”

 “你上个月借了我三毛钱还没还!”

 “你还欠我四毛!”

 “爸爸实在是犯了烟瘾,你妈给我的零花钱早光啦……借给我吧,让你们可怜的爸爸去买包烟抽……”

 小球有点心软,大球坚定地说:“你死了心吧!你的信誉已经彻底完蛋啦!”

 “难道我们不是父子吗?”

 “父子归父子,钱归钱,爸爸,请您回到您的岗位上去,别影响我们的学习,难道你忍心让我们考不进名牌大学考培养穷教师的破师范学院吗?”

 他傻笑着退出dòng来,毯子挂帘飞快地垂上来,大球小球突然消逝

 啦。

 这时候,李玉蝉跨进了屋。

 他对我们说:我说过我是方富贵和张赤球的亲密战友,在“同一条战埯”里呼吸过厠所的臭气。当我们中的一位好奇者问他是否曾经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时,他羞怒jiāo加,鼻子尖红得如同一块火炭,他尖利地叫道:王八蛋才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王八蛋才是!——我们又费了一大把粉笔头才哄顺了他,让他继续把李玉蛘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李玉蝉是位勤俭持家、有经济头脑的好女人。她一进屋就皱着眉头,东嗔西嗅,好像一匹警犬,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此时大街k华灯齐放,屋子里有huáng色的灯光。

 “你做饭啦?”

 “没有。”他点头哈腰地说,“我必须抓紧每一秒宝贵的时间,把模拟考试的试卷判完。听说马上要评职称啦,不敢马虎。’’

 “狗屁!”李玉蝉拧住物理教师的耳朵,死劲一扯,物理教师痛苦地咧开了嘴,你对我们说你认为他虽然皮ròu受苦但他的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耳朵吃苦时,就是老婆又得了什么好处高兴时。所以他对温柔和顺的李玉蝉畏之如蛇竭láng虫,对龇牙咧嘴的李玉蝉一点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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