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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34)



 “张老师,您要去出差?”一位你从前的、已叫不出名字的学生提着十只活jī站在人行道上问候你。

 这是一位猴头猴脑的年轻人,画圆的小眼睛愉快地眨动着,两扇耳朵愉快地扇动着,两片嘴唇愉快地翁动着。他给你的印象是:机灵但不jian诈,愉快但不肤浅。你皱着眉头从记忆的深处寻找他的名字,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名字?因为两个女人的luǒ体在捣乱。她们都用手叉着细腰(一个浑身金huáng,一个浑身雪白),在你的脑海里走来走去。她们甚至面对面地互相观察着对方的脸,好像两只准备格斗的小公jī。

 物理教师恍惚中看到(这是一个典型的幻觉):两位赤身luǒ体女人的屁股上,蓬松着两簇公jī的尾巴。

 “张老师,你一定发了大财,连你的穷学生都不认识了。”提jī的小伙子愉快地说着。

 “你的名字就在我的舌头尖上打滚……”物理教师不好意思地说着。此时,那两个女人开始指责对方身体上的缺陷—你身上生了一层讨厌的huáng毛—你身子像一条光溜溜的鳗鱼—你根本辨别不清身体援盖huáng毛的女人和身体犹如鳗鱼的女人谁优谁劣。她们都将富有魅力的眼睛投向你请求公断时,你的脑袋再也撑不住,它像严箱抽打后又遭阳光曝晒的薯叶一样,垂下了。他看到了人行道上的冰糕包装纸和一块沾着gān痴黑血的报纸。

 “我叫马鸿星,张老师,记起来了吧?”他的一只肩膀低垂,因为提着jī;另一只肩膀高耸,因为没提jī。jī的屁眼照着天,嘴巴都朝着地。jī嘴里控出来的涎线把水泥路面都濡湿了。

 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备课办公室里连篇累赎的牢骚声轰鸣起来,与他的生活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两个女人摆摆手暂时告别,脑袋里基本清晰—只残留着两缕尖锐对抗的气味:殡仪馆里难以用言语表述的邪味和铁皮小屋里同样难以准确形容的香味。随着同事们牢骚声的再现。走廊里的臭味也再现了。这臭味是绿的,臭源是学生们的龚便。抬头看太阳,凝目思往事,才想起离开教学的神圣岗位不过半天(太阳悬在正南,北京时间十二点正—喇叭里说—上午最后一节课该下啦。我本来应该把粉笔头扔在粉笔盒里,拍拍手上的粉尘,用嘶哑的喉咙说:下课。班长喊:起立!五十个学生参差不齐地站起来,向我致敬—他们用伸展徽腰和被身体带动起来的书本的赎啦声和桌椅的乒啪声向我的劳动致敬),可感觉上却已很长很长。面对着流逝了的漫长时间,他的心头浮起了一缕很难体察的淡淡优伤。

 “听说你gān得很不错……”他本来想说:“听说你发了大财。”话到嘴边却改换了模样。

 马鸿星换了换提jī的手,倒退一步,将gān巴jīng灵的身躯斜靠在路边一株碗口粗的白杨树上—树于上刷着一层白石灰—伶俐地说:“还可以。念书不中用,只好gān点实惠的,俗话说:‘jī走jī道,狗走狗道’,爹妈没给咱做上颗大学生的脑袋,只能开个烧jī铺混日子。”

 “很好,的确也很好……”

 “好不好就是这样啦!“马鸿星说,“在中学里时,老师对我够意思—考不上大学怨我不出材料—咱不能考上大学替老师增光—老师要想吃烧jī咱半价供给—如果缺钱用,尽管说,多了拿不出,三百五百的还行。”

 “不缺钱,不缺!”

 “老师您别客气,师徒如父子,您别客气。”

 “有事一定找你。”

 “也该吃饭啦。“马鸿星抬起手腕,他的手表翅眼的明亮,“到咱的铺子里去坐坐,学生请老师喝两盅。”

 “我还有急事,改日,改日……”

 辞别了马鸿星,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在你脑子里穿梭行走,对面挑剔。四条高级香烟变得十分沉重,怎样把它们换成钱?你方才应该向马鸿星讨点经验。你无论向谁讨经验也不能向马鸿星讨经验。下班啦,小城的人们多半骑车回家吃饭(小城不大),大街上的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làngcháo。自行车不但占据了人行道,而且侵略了汽车道。镀镍的自行车部件都反she着阳光,形成一条银色的流水河。市长的轿车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爬行。路警们站在路口无可奈何地抽香烟。车如cháo铃声也如cháo,车上七长八短的人脸上都没有明显的表qíng,大家都像漫无目的随车cháo流动,就像后一个làng头随着前一个làng头流动。

 物理教师被冲刷到建筑物的yīn影里,耳天的小摊上,花花绿绿的货物上落着一层明显的尘土,摊主多半都戴着金边变色镜,镜片都呈现出酱红色,镜里的眼睛都是蓝的,镜里的皮肤都是红的,摊版的脸都是凶恶的。你看到了卖布的摊贩,看到了卖水果的摊贩,看到了卖成衣的摊贩,看到了卖眼镜的摊贩,看到了卖鞋子的摊贩4一你没看到卖香烟的摊贩。

 墙壁上,广告色和油漆还有彩色粉笔画着妖媚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举着食品和货物,对着马路上的人流微笑。你己经把长颈鹿附近的、把羊驼和野牛附近的彩色粉笔头儿吞食净尽。为了满足你的yù望、为了维持你的jīng神,我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猛shòu馆附近—去láng窝虎口里偷这种高级“食物”,猛shòu的毒眼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汗流侠背,我们握着粉笔头儿的手都被染得青红皂白如同魔爪。吃吧吃吧吃吧你这个鬼怪!你被我们感动得十分严重。你说他看到画在墙上的一个肥大女人左手高举一根焦huáng的、状若大棒褪的油条、右手托着一盘金色的油煎包在微笑;肥大女人旁边有一个更加肥大的女人祖露着豪放的胸脯,啃着一只猪脚、提着一瓶冒沫的啤酒对他微笑……

 肚子里的响声其实一直没有停止,物理教师感觉到了饥饿。他为什么不吃粉笔呢?我们问。

 现在,本来我应该坐在桌子旁,左手捏着一个从学校食堂里买来的因为加碱过多的huáng馒头,右手捏着两根红筷子吃饭。我的对面坐着整容师,左边是大球,右边是小球。蜡美人吃了配药食物已经打响了呼噜。桌子上摆着不是牛的ròu就是猪的ròu《物理教师的疑问:最近一个时期,饭桌上为什么频频出现ròu食?猪大肠当然也算ròu食))o

 他留连徘徊在众多的,顾客拥挤的饭铺、饭店、小酒馆的门口,猛然想到:我空出来的位置上,此刻坐上了一个有着我的面孔、‘穿着与我同样的绿衣服、剃着与我同样的光头、戴着我的眼镜、似我非我的中学物理教师。

 他冒充着大球和小球的爸爸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整容师的丈夫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蜡美人的女婿坐在我的位置上!

 冒充蜡美人的女婿就应该为蜡美人端屎端尿,就要侍候她喝水吃饭,这倒无关紧要;冒充整容师的丈夫就可以以假乱真和她上chuáng睡觉!

 物理教师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手里提的旅行包差点落在地上。顿时,他感到那副本不属于自己的眼镜用双腿紧紧地夹着自己的脸,眼镜的托架沉重地压迫着你的鼻梁,汗水在爬动,周身利痒,好像撤进了碎头发茬子,回家,回家!家、家、家……令人担优的家,使我们百倍厌烦但又无法摆脱的家,埋葬着爱qíng的家,酿造着痛苦的家。失去了它不完整,家;有了它很沉重,家。

 你的肚腹里盘旋着响亮的歌唱。这是一支有关家庭和爱qíng、幸福和痛苦的辩证之歌。歌里述说着一个被职业的枷锁禁锢了几十年、被生活的重担压迫了几十年、被动dàng的社会颠簸了几十年后初次得到解放,初次腰里有钱,初次在xing与爱的海滩上领略风景的中学物理教师千回百转、进退踌躇的矛盾心qíng。

 歌声犹如花朵,在物理教师的肚子里慢慢开放,一枚枚坚硬的、像牙雕、像钻石的花瓣在肚子里大放光芒。音乐是低沉的,充满了男人的苍老疲惫的感qíng。这感qíng凄枪但令人感觉舒适—凄枪的舒适—ròu体的舒适—感qíng凄枪到极点,ròu体便背叛感qíng去追求自己的享乐—这种享乐是xing快乐的变种—方面,物理教师聆听着、品味着腹中音乐的轰鸣,另一方面则感觉着chuī奏着红色的号角背叛感qíng的ròu体的狂喜—如前所述:极端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xing的色彩,音乐家谛听或者演奏优美乐章时、跳伞运动员(包括空降兵)第一次跳出机舱由万米高空向地面疾速坠落时、男xing死囚被押赴刑场时,往往出现某种与xing有关的现象—物理教师被自己的音乐托举着,被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中的矛盾托举着,像一条柔软的泥帐在闪烁着银光的车轮之间、在闪烁着红光的人脸之间穿行。这是一种超物质甚至反物质的运动,如同一个旋律在河水旁边的白杨树林里缭绕。

 —这种感觉一般人难以体验得到。一生中没有这种超然物外的感觉等于白活。所以我们被叙述者描绘的佳境迷醉;所以这段生活令物理教师自己也终生难忘。

 他继续穿行着,肢体柔软得如同铁皮小屋前迎风摇摆的柳树枝条。装着四条高级香烟(可以换来人民币二百元)的旅行包提在你手里,你感觉到它轻若鸿毛。你摇摆着转动着身体,旅行包随着你摇摆转动着的身休摇摆转动。时而如流星追月,时而似乌龙摆尾。它像波làng,它像激光,它像云朵,它像爱qíng,在你的感觉里,它带动着你,你带动着它,它是包与烟的结合,它是坚贞与放dàng的产物,它载着女老板光洁如羊脂牛rǔ的灵魂在运动,它变成了你身休的有机组成部分,你的血液在它的纤维和它的脉络之间流通。因此它所向无敌。它使车轮和人体发生倾斜,光束jiāo叉碰撞,自行车和骑车的人挤在一起,luǒ在一起,压在一起。左边是这样,右边是这样,前边是这样,后边是这样。那不合适的、他人的眼镜夹得你的眼睛里蓝光闪烁,在蓝光中一切都轻软飘移,处于一种半真半假、半梦幻半现实的“物质形态”。

 人的脸都像面具,动摇不定的嘴巴里发出的w骂宛若鱼儿在水底吐出的、沿着赤、橙、huáng、绿的海藻和珊瑚的枝丫轻清上浮的一串串连绵不绝、瞬息破裂又随之生成的五颜六色的气泡。恍惚中有一点坚硬的、锐利的颜色显示出来:一只手,一只红色的手,按在地上。一根骨头,一根白色的状若矛尖的骨头,从胳膊的皮ròu里戮出来。

 有一个沉钝拙笨的打击接触了物理教师的后脑勺子,他的脑瓜子里铿锵一响,幻觉消失,超物质状态结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包围着。阳光火辣辣地照姐着一张张流汗的脸,汽车喇叭“笛笛”地鸣叫,汽油味混杂着奥汗味。“打死他!”有人在吼叫,“一定是个神经病!”“警察呢?快去叫警察!警察都去睡大觉啦? “看样子还是个知识分子。”“越是知识分子越容易得jīng神病!”“看看他的包子里装着什么!”“当心,没准装着烈xing炸药!,“他是不是要去炸岗楼?”“也许要去炸卡桑德拉大桥!”“大概要去爆破市政府!”“包子里也许有十万元人民币!”“你们瞧!他把包接在怀里啦!”“闪开!闪开!普察叔叔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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