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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45)



 “别在大路上跑!”有人喊。

 你被拖拉到田间小径上。你感觉不到脚在何处。你想我如同一条被人拖拉的死狗。我随你们的方便吧。你感到上半截身体钻进了玉米地,锋利的玉米叶子锯着你的脸,还把你的眼镜片锯割得吱扭吱扭响。

 “伙计,他们抓不到你啦,白个儿慢慢跑吧!”架着你的人说完,便松了手,弯着腰钻跑了,你顺从地躺在了玉米地里,再次感到身体无比轻松,好像一朵蒲公英的小伞儿,飘呀飘呀,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土地_L、

 你清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沉思良久,才有了关于摩托声和脚步声的回忆。摸摸衣袋,确实摸到了几张软沓沓的人民币,这说明你是在现实生活的怀抱中,而不是生活在虚幻的梦境里。

 天上繁星如豆,闪烁跳动,数不清的多、说不尽的热闹。银河斜着一大道灰白,两边都是深厚的幽蓝,星星则如悬挂在幽蓝绒布上的珍珠。珍珠般的露珠吊在玉米叶片的边缘和尖尖上。姻姻站在新秀出的玉米缨子上响亮的鸣叫,节奏分明,像一条刻度清晰的有机玻璃尺子。远处传来“吭吭“的大狗叫声和“昂儿昂儿”的小狗叫声。玉米的叶片和穗子纹丝不动,一点风都没有。他不知道夜已深到什么程度,四周的动静,尤其是姻姻那立体的鸣叫使夜显得沉静之极。你感到烟姻的叫声渗人你的脑髓。

 你爬起来,腰痛脚软,晃晃dàngdàng,碰撞得玉米棵子嚓啦嚓啦响,三晃两晃,就莫名其妙地栽到地上。你的脸贴在了cháo浓消的土地上。你的鼻子嗅着大地的腥甜气息。你感到自己的脸比土地还要凉。

 后来,他抓住一棵玉米坐起来,为了给凉透了的身体补充热量,他违背良心,册下几瓣娇小的玉米,剥掉皮,吃只有大拇指那么粗、又甜又脆、汁液丰富的玉米嫩棒。吃一棵你就把屁股往前蹭一蹭,一直吃到肠胃绞痛时为止。

 尽管肠胃绞痛,他还是感到身上有了骨头,ròu上有了坚硬,脑子里有了润滑剂。他没扶玉米棵子就站起来了。走路不太摇晃了!不头晕了!眼睛不冒金花啦!耳朵里不嗡嗡啦!帼姻不鸣叫了!玉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你突然感到恐怖,后来你鼓励自己:“怕什么?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你坚定地沿着玉米垄沟向前走,两行玉米扶持着你,玉米们在风中舞动的叶子抚摸着你的面颊、肩头和双耳。天地间响着风,黑乎乎的舞叶表现着风。风送来村庄的信息和雨的信息。

 他对我们说:并不是我说书的人成心跟物理教师过不去,是大自然跟他过不去。星星格外明亮本来就是大雨的前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现在它们都惊惶不安地哆嗦着,银河里黑雾迷漫,犹如黑水溢出堤坝,无穷地迅速弥漫,黑暗有几多?黑暗知多少?物理教师还未走出玉米地,乌云已经遮了天,所有玉米叶子都像漆黑的鞭子,只有空间是灰白的。漆黑的鞭子在灰白的空间里嚼僻啪啪地抽着,它们不会怜悯你的皮ròu。你庆幸自己戴着眼镜—它已经不用双腿夹你的脸,这说明在这几天里你的脸已经gān瘦了—风很大,但有间隙,很像涌动的cháo水,在风的间隙里,远远近近地响着沙沙的摩擦声,空气冰冷彻骨。还有,像石磨转动一样的呼噜声似乎在天上响。天边一道金色的闪电,把万物都显出来。闪电抖动着,持续时间很长。玉米一棵棵面貌狰狞,不似植物像动物。闪电过后并无震耳的雷,只有嗡嗡的、好像敲打空油桶一样(但要qiáng大无数倍)的颤动声。后来闪电和雷的呼隆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一阵劲风chuī过。你感到玉米都弓着腰伏在地上。劲风chuī过,是片刻的肃静,一只鸟不知在什么地方凄厉地叫了一声,宛如中了枪弹,灭亡前的最后一叫,—这一叫不但渗入了你的脑髓而且渗透了你全身的骨髓,使你沉浸在死亡的感觉里。到了这时刻。你的践姗行走,已经成为麻木的、机械的运动。你的眼前没有道路,你的行为没有目的,你是一个挣扎在天地bào动大cháo里的活幽灵。

 第一阵雨点大而稀疏。颜色是银灰色的。速度是可以捕捉的。它们把黑的空间划出千百条痕迹,敲打得玉米叶片啪啪响。响声稀疏、大而无力。第二阵雨密集急促。还间杂着小颗粒的冰雹。玉米叶子叭叭的响声凸出在玉米叶子刷刷的响声里。几颗冰雹敲在他长出了半公分头发的光脑袋上,他隆噬地吸着气,感到很痛。眼前一片冰水世界,耳朵外是喧闹的世界。衣服早贴在了皮上,脚陷在泥里,他还在朝前走。

 第三阵雨也就是第二阵雨的无穷继续,它密集到分不清丝丝与缕缕,它是水的柱,它是水的流,它是水的亲娘。你下吧,我往前走。

 屠小英臂上缠着黑纱,亚麻色头发梳成一根肥藕形状的大辫子,辫子梢上扎着一只黑蝴蛛,腿上穿着很皮的黑裤,脚上穿着坡跟白帆布鞋。上身穿一件肥大的黑汗衫,站在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像白色的景德镇陶瓷一样泛着釉光。服丧期间,她的脸清座了,眼睛周围有两团泛红的黑晕。方虎说:“妈妈,你年轻又漂亮,连我都忌妒!”

 她用手摄着辫子说:“虎儿,妈妈是不是该把辫子剪掉?”

 “没有必要,”方虎说,“根本没有必要,妈妈!“

 “这样是不是要被人说三道四?”她其实她十分珍惜自己的辫子。

 “得了,妈妈,”方虎玩着两只放在一个粉笔盒里的小白鼠,满不在乎地说,“爸爸死了,你还年轻,你应该照哥哥说的千,去恋爱,结婚。”

 “孩子们,你爸爸尸骨未寒,我不希望你们这样说。”

 “这是你的自由。”方虎用铅笔杆戮着小白鼠粉红的鼻尖说。

 她摸摸自己的脸,意识到虽然身穿丧服,但心里还是希望自己漂亮些

 这是方富贵去世半个月后,发生在他家里的事qíng:屠小英身着丧服,准备去校办兔ròu罐头厂上班,而她的女儿却在玩耍隔壁兄弟从秘密通道送过来的宠物。

 在胡同里,你与整容师相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你一番,咋呼道:

 “哎哟,方家嫂子,打扮得这么漂亮!活脱脱一朵黑牡丹!这丧服穿在你身上,比札服还好看。只怕从明天开始,街上就要流行丧服啦!”

 你好像被人点破隐私一样,血往脸上涌,耳朵根子发热。你感到整容师是在讥讽、嘲弄你。于是羞愧里就滋生了恼怒。

 “你保证能找到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她把脸凑上来,狠裘地说,“现在年轻人不愿意找处女,他们喜欢带洋味的女人—你一定很流行,很抢手!”

 你感到她在转弯抹角地痛骂你。

 “我们家老张昨天晚上还对我说你,他说你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xing格温柔,身上有一股新鲜牛奶的气味……,她诡秘地眨巴着眼说,“你身上真有股新鲜牛奶的气味?让我闻闻,”整容师怪模怪样的脸作姿弄态地凑上来,她夸张地抽搐着鼻子,“怎么我闻到一股子兔子罐头的气味呢?”她跷起一只脚—可能是要把鞋子里的某种路脚的东西倒出来~一你认为这姿势像一条流氓公狗在撤尿—她继续说,‘男人们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他们总是要从我们身上嗅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气味。你可不要勾引我的丈夫啊,好嫂子!”她立正着,严肃地说,“我老是疑心你的头发是用颜色染过的,你为什么要染它呢?他这两天在我身上驴着,嘴里却乱嚷你的名字,”她yīn险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要是愿意。我就把他让给你!我听说你这种女人……没有了男人熬不住,火烧火燎,像猫儿抓着一样,是吗?

 屠小英的脸皮由白转红、由红变紫、由紫换青,青里泛出白。你想哭想笑想骂想叫想打想闹想蹦想跳想撞墙想上吊。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和皮ròu,眼睛直直地,嘴里发出跟男人在一起时才能发出的呻吟。你的另一只手凶狠地往整容师的脸上抓去,但那凶狠

 未及一秒钟就变成了温柔—你的手软弱无力地从整容师的脸上滑下,落在她的rǔ房上时稍稍滞留一下,然后一滑到底。在整容师的嬉笑声中,你的身体倾斜着往前方扑去,整容师伸手扶住了你,你闭着眼听到她说:

 “方家嫂子。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呀!”

 你的头旋转着。你厌恶(?)那支撑着你的胳膊但又离不开那只胳膊。等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一luǒ靠着墙生长的小槐树的树gān。整容师像梦一样出现又像梦一样消逝,你怀疑自己的所有器官。

 我们怀疑这是叙述者玩弄的圈套。一个吃粉笔的人还值得信任吗?他说:我对你们说:这一切即便不是确实曾经发生过的事qíng,也是完全可能发生、必定要发生的事qíng。它可能并不一定发生在方富贵去世后半个月的清晨,可能在别的日月里。我对你们说屠小英放开小槐树贴着墙边回了家,扑在chuáng上,百感jiāo集的感qíng变成了热辣辣的泪水落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残留着物理教师倒霉的脑袋的气味。你们已听我说过各种各样的气味。它们以各自不同的物理和化学结构对不同的活人发挥作用,并产生截然不同的反应。这些反应也在随着每一个活人的心qíng变化而变化。

 我假设屠小英在受到整容师欺负后趴在枕头上闻到方富贵倒霉的气味时,勾引了她对亡夫的绵绵不尽的回忆。她的心qíng是委屈的,需要倾诉,但活人不可能对活人倾诉,活人只能对死人倾诉。就如电影卜的qíng形一样:一位美丽多qíng的寡妇,从墙上摘下结婚照片,用手掌jīng心地擦拭去蒙在玻璃上的灰尘,然后,把脸贴在玻璃上。她跪在chuáng上,让冰凉的玻璃贴着自己滚贪的脸,耳边响着他的窃窃私语和调皮的笑声:大奶牛……俄罗斯大奶牛……想我了吗?

 “啊……啊……”你维妙维肖地让我们听到了她被亡夫隐语撩拨出来恨与爱jiāo织在一起的哭声,你说她嘟嘟峨峨地像个神经病患者一样说:“你这个死鬼!你为什么要死啊……啊……你好狠心撤下俺孤儿寡妇进了那‘美丽世界’独自逍遥啊……啊……你让那huáng毛女妖jīng对我冷嘲热讽嚼舌头根子啊……啊……你活着时并不感到你的重要啊!啊一你死去才感到你的重要xing啊··二啊·二正像那柴米油盐酱,须臾不可离开啊……啊·‘·二你啊……啊……他每天都无理来纠缠他V充你的声音放出你的气味··二啊……啊……他!他!他l他……叫我啊……啊,……他知道我们所有的秘密……你怎么把这样的事qíng都告诉了别人呢你你这个狠心的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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