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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51)



 他跪在了屠小英脚下,神使鬼差一般,他抓起一把粉笔头儿塞进嘴里,响亮地嚼着。

 他感到一只手在抚摸着自己的头皮。

 他听到她说:’张大哥……求求你,别纠缠我啦……我不愿意gān这种偷jī摸狗的事~一难道你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吗?求求你,求求你,教育教育你那两个儿子,不要勾引我的女儿一……”

 “女儿呢?”他喷吐着粉笔末,困难地说。

 “被你那两个儿子领着跑啦……~富贵啊,你一死,就家破人亡了啊!”

 他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去。

 屠小英从背后拽住了他,说:

 求求你,别从门口走,到处都是眼睛,你,还是从墙dòng里钻回去吧!”

 整容师局促不安地站在市人民银行高高的柜台外边,把那三颗从老qíng人嘴里拔出来、又用铁器砸成三个扁扁金饼的金牙递进去。

 粗大的铁丝网里,端坐着一个穿西服扎领带的年轻职员。他接过金牙时往外瞥了一眼,整容师手把着柜台的边沿,身体却好像腾了空。她战战兢兢、故作镇静地等待着。

 年轻职员拿出一块试金石试探着金饼。他歪着嘴笑啦,头还轻轻地摆动了几下。

 “老王!”你听到年轻职员在喊叫。

 “什么事?”隔座的老王站起来。

 “你过来。”年轻职员说。

 整容师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晕倒。

 老王接过金饼,用手掂量了几下。

 “你认为这是huáng金吗?”老王说,“不是huáng金是huáng铜。”

 年轻职员把王副市长的牙扔到柜台上。

 “记住,出卖这种金属不要来银行,”年轻职员说,“应该去废品回收公司鱼”四

 从墙dòng里钻出来,正碰上整容师沮丧的目光。物理教师没有理她,拉开房门,蹿进了缠绵的雨网里。他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上匆匆忙忙地跑一阵、走一阵。汽车把大道上的积水截到他的绿衣服上;他的脚踩在小巷里坑坑挂洼的积水里。经过bào雨洗涤的空气没有杂质。经过bào雨洗涤的城市美丽无比。他的腿在奔走着,他的心在呼唤着:

 回来吧,孩子!回去吧,回去和你们的妈妈做伴。你们回去,我就死!

 城市里的灯在雨中亮了。稀疏不定,描绘出风的力量和风的方向的银亮雨丝在五彩虹光中闪烁。街上举起了千万把五颜六色的伞,好像运动着的满城彩色蘑菇,好像彩色的兹菇在街上流淌。

 你怀疑着那一对对在伞里拥抱着的男女,你感到接吻的声音唤起你难以说清的复杂感qíng。

 只要男女一接吻,你的耳朵里就轰鸣。

 “gān什么?找死啊!”伞里神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你的脸上沽了一口有烟油子气味的男人痰。

 他知道这是自找没趣。揩去猫痰,面前出现了雨中的白杨林。一簇簇花苞状的朝天灯,开放在用鹅卵石砌成美丽图案的、林边甜蜜爱qíng路边的白色灯竿上。河水流淌金银,白杨树皮又白又亮。雨里散发着白杨树枝苦涩的气味、林中糙地甜腥的气味。红脊的鲤鱼从河的波làng中踊跃跳起,宛如半道彩虹,划破水气氮氮的河上空,水面泼刺刺地响。

 你无心欣赏美景,你的心在呼唤。你在观察那些撑着油纸伞、撑着尼龙伞,在河边欣赏美景的人。这是一个缠绵排侧的优倡爱qíng之夜,qíng侣们徘徊着。好像在寻找被雨水冲出来的钻石或是古老的金币。蜗牛探出头上的触角,在树皮上婚动。它们柔软的唇吻着冰凉的树皮。接吻的声音毫不掩饰,像烟一样,像弥漫的灯光。你勾着我的脖子我接着你的腰,她扯着你的耳朵你拧着她的rǔ。狂风bào雨都不怕,还怕小雨刷刷下?一头头美丽的长发都湿德镜的。一件件湿浓波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

 物理教师猛然发现一个臂上刺着黑龙的青年把手探进一个姑娘的怀抱里。这个青年如果没有臂上的黑龙就是儿子方龙,而那个姑娘,正是那位扒掉紧绷牛仔裤对着杨树gān撤尿的夜游神。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他们坐着的石凳前,心里恼怒而羞愧。他感觉到真理残酷之极。我们是父母xingjiāo的产物,但我们不敢想像这场面,如果看到这场面,我们要上吊。我们知道儿女长大要xingjiāo,我们照样不敢想像这场面。这场面出现在你面前:他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啦,雨珠在她的大腿上流淌着。他们旁若无人。

 你冲L去,怒吼着:

 “畜牲!无耻啊无耻!”

 他抬起脑袋,冷冷地看着你,攀曲的头发说明他的血统。

 “噢,张叔叔!”他点着脑袋说。

 “畜牲!我不允许你这样胡搞!街上流行艾滋病!你给我回家!”

 “你是谁呀!”他说,“滚开。”“我是你爸爸!”他放下女青年,站起来,对准物理教师的肚子就是一拳。“让你冒充我爸爸!”

 他弯下腰,屁股坐在水洼里。

 物理教师爬起来,捂着脚口,歇歌无语地走啦。

 他心中的呼唤停息了。

 走到路拐弯的地方,他看到大球楼着方虎在雨中跳舞。他们跳的是luǒ体舞,小球抱着他们的衣服,在一边呆呆地看。

 他惭愧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在衣兜里胡乱摸索着。他摸到了一个绿色的粉笔头,便急忙塞到嘴里去。嗯着它,他眼里流出了苦辣的huáng水。他想起了自己早已是死人。死人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不要给活人添乱。五

 “你认识我吗? 他摇晃着牛顿式的头颅说。

 整容师惊愕地看着闯进家来的、老qíng人的儿子。她第一次感觉到,即使在自己家里,只穿一条裤权也是不太美好的行为。她想去chuáng边披衣服时,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堵住了她的路。

 他像王副市长一样高大。

 “你把那三颗金牙jiāo出来吧!”他说。

 整容师用胳膊护着双rǔ—她怕他的目光—几十年前她就感到它们的可怕。

 “那不是金牙……是钢牙……”

 “给我!”

 她转身就跑,听到年轻职员在大笑、大叫:

 “喂,拜金狂,回来拿着你的金子!’

 “丢了,我把它们丢了!”

 “那怎么办?白丢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但拔死人的牙齿,还卖死人的脂肪。”

 整容师后退着。

 “十几年前,你在河边投水自尽时,我就偷偷地爱上了你……”

 “啊……你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孩子……”

 他脱掉衣服躺到chuáng上,轻轻地说:

 “刷刷牙,快点来,我等你,我想你·~~·,六物理教师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双胞胎每人拧住你一只胳璐,让你的脑袋连连撞击地面。“畜生!要是再敢去欺负我师母—”双胞胎说,“我们就创了K老夫子痛心疾首地说:“禽shòu所不为啊!禽shòu所不为!”‘这家伙焉坏!挽寡妇门,掘绝户坟,好哑女人。吊死算啦!”小“应该罚他吃十盒粉笔!”解就七他愤怒地对整容师说:“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物理教师哀求着:“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物理教师泪流满面地说:“求求你……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你对我们说:这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他坐在办公桌后,埋头批改着学生的作业薄,“水房之花”的啼哭声伴随着笔尖的沙沙声。以往只要一进教室,只要一批改作业,他基本上能排除杂念。但今天他无法排除杂念,因为,教师们正在议论着屠小英与罐头厂车间主任在办公室里做爱被抓的事。

 “女人真是靠不住。就像那《红楼梦》里写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qíng,君死又随人去了’。”孟老夫子说。

 小郭反驳道:“孟老夫子,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屠小英有什么可指责的?方老师死了,她就应该去寻找幸福!活人没必要为死人受苦,死人不能抓住活人不放!”

 一滴红墨水滴在学生的作业上,泅开了,很大很大。

 “张老师,听说你每天去屠小英家,看出点迹象来了吗?”秃头顶的李老师低着头向。

 他从桌子后站起来,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听说屠小英很早之前就与那小伙子勾勾搭搭的,只是瞒着方老师这个书呆子。”

 “行啦行啦,没准你老婆现在正与她的qíng人在亲嘴呢!”小郭说“中国人的jīng力大部分làng费在刺探别人的隐私上。实际上。谁的心里

 也不gān净!你们,哪一位见了漂亮女人不动心?哪一位能做到‘坐怀

 不乱’?尤其是有些gān部,好像生来就是道德检察官。就说‘女政委’,她老人家究竟跟多少男人搞过?”

 他慢慢地站起来,拉开房门进人走廊,冲出粪便的臭气,飞奔回家。

 我必须对你讲清事qíng的真相。我没死,我活着。我要她还我的脸。我不要你改嫁他人。我不能忍受你与他人做爱。当然我也有罪过

 他奔跑着,听着学生们在体育教师的哨音指挥下嚓嚓嚓地跑步,听着混凝土搅拌机在轰轰地转动,转动着教师们的新居。

 你跑到自己的家。家里没有屠小英。只有那帧照片在墙上注视着大球搂着方虎在chuáng上。他吐了一口血。抬起手扇了方虎一巴掌。大球抓住他的手腕,方虎捂着脸骂:

 “老棍蛋!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爸爸生前都没打过我……”

 她打着滚哭起来。

 大球把你一把cao到门上,说:

 “爸爸,你算什么狗屁爸爸!’

 你对我们说:如果屠小英嫁给了市纪委书记一物理教师听到孟老夫子愤愤地说:,这女人,丈夫尸骨未寒,她就攀上高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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