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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_莫言【完结】(25)



 六

 她jīng心挑选了两条肥狗腿,拾掇gān净了,放到老汤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起来。为了让煮出的狗腿味道好,她往锅里新加了香料。她亲自掌握着火候,先用大火滚烧,然后用微火慢炖。狗ròu的香气,散发到大街上。店里的常客大耳朵吕七,闻着味道跑来,把店门拍得山响:

  大脚仙子,大脚仙子,什么风把天刮清了?你又开始煮狗腿了?俺先定一条……

  定你娘的腿! 她用勺子敲打着锅沿,高声大嗓地叫骂着。一夜之间,她恢复了狗ròu西施嬉笑怒骂的本色,相思钱丁时那迷人的温柔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喝了一碗猪血粥,吃了一盘狗杂碎,然后就用jīng盐擦牙,清水漱口,梳头洗脸,搽官粉,抹胭脂,脱下旧衣裳,换上新衣裳,对着镜子她用手撩着水抿抿头发,鬓角上cha了一朵红绒花。她看到自己目光流盼,风采照人。她给自己的容貌迷住了,心中突然地又升起一股缱绻的柔qíng。这哪里是去行刺,分明是去卖骚。她被自己的温qíng吓坏了,急忙把镜子翻转,咬牙切齿,让恨火在胸中燃烧。为了坚定信心,不动摇斗志,她特意到东屋里去看了爹的下巴。爹下巴上的白面已经嘎巴成了痴,散发着酸溜溜的臭气,招徕了成群的苍蝇。爹的面容让她既恶心又痛心。她捡起一根劈柴,戳戳爹的下巴。正在沉睡的爹嗷地叫了一声,痛醒了,睁开浮肿的眼,迷茫地望着她。

  爹,我问你, 她冷冰冰地问, 深更半夜,你到城里来gān什么?

  我逛窑子了。 爹坦率地回答。

  呸! 她嘲弄地说, 你的胡子是不是让婊子们薅了去扎了蝇拂子?

  不是,我跟她们处得很好,她们怎么舍得薅我的胡子? 爹说, 我从窑子里出来,在县衙后边那条巷子里,跳出了一个蒙面的人。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就用手薅我的胡须!

  他一个人就能薅掉你的胡须?

  他武艺高qiáng,再加上我喝醉了。

  你怎么能断定是他?

  他下巴上套着一个黑色的布囊, 爹肯定地说, 只有好胡须的人才会用布囊保护。

  那好,我就去给你报仇, 她说, 尽管你是个混蛋,但你是我的爹!

  你打算怎么样子给我报仇?

  我去杀了他!

  不,你不能杀他,你也杀不了他, 爹说, 你把他的胡须薅下来一把就算替我报了仇。

  好吧,我去薅了他的胡须!

  你也薅不了他的胡须, 爹摇摇头说, 他腿脚矫健,平地一跳,足有三尺高,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你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爹用讽刺的口吻说, 只怕是ròu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你等着吧!

  闺女,爹虽然没出息,但毕竟还是你的爹,所以,我劝你不要去了。爹睡了这半夜,多少也想明白了。我给人薅了胡子,是我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 爹说, 马上我就要回去了,戏我也不唱了。爹这辈子,生生就是唱戏唱坏了。戏里常说,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这叫做拔掉胡子,重新做人!

  我不单为了你!

 她去了前屋的灶间,用铁笊篱把狗腿捞出来,控gān了汤水,撒上了一层香喷喷的椒盐。找来几片gān荷叶,把狗腿包好,放在篮子里。她从小甲的家什筐子里,挑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用指甲试了试锋刃,感到满意,就把它藏在篮子底下。小甲纳闷地问:

  老婆,你拿刀子gān什么?

  杀人!

  杀谁?

  杀你!

 小甲摸摸脖子,嘿嘿地笑了。小甲说: 不,是杀你自己。

 七

 孙眉娘来到县衙大门前,偷偷地塞给正在站哨的鸟枪手小囤一只银手镯,然后在他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悄声说:

  好兄弟,放我进去吧。

  进去gān啥? 小囤喜欢得眼睛眯成了一条fèng,用下巴噘噘门侧的大鼓,说: 要告状你击鼓就是。

  俺有什么冤屈还用得着来击鼓鸣冤? 她把半个香腮几乎贴到了小囤的耳朵上,低声道, 你们大老爷托人带话,让俺给他去送狗ròu。

 小囤夸张地抽着鼻子,说:

  香,香,的确是香!想不到钱大老爷还好这一口!

  你们这些臭男人,哪个不好这一口?

  大嫂,侍候着大老爷吃完了,剩下点骨头让弟弟啃啃也好……

 她对着小囤的脸啐了一口,说:

  骚种,嫂子亏不了你!告诉俺,大老爷这会儿在哪间房里?

  这会儿吗…… 小囤举头望望太阳,说, 大老爷这会儿多半在签押房里办公,就是那里!

 她进了大门,沿着笔直的市道,穿过了那个曾经斗过须的跨院,越过仪门,进入六房办公的院落,然后从大堂东侧的回廊绕了过去。遇到她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对他们她一律地报以甜蜜地媚笑,让他们想入非非,神魂颠倒。衙役们盯着她款款扭动的腰肢,张开焦躁的口唇,流出贪馋的口涎。他们jiāo换着眼神,会意地点着头。送狗ròu的,对,送狗ròu的,大老爷原来也爱好这个。真是一条油光水滑、肥得流油的好母狗……衙役们想到得意处,脸上浮现出色迷迷的笑容。

 迈进二堂后,她感到心跳剧烈,嘴里发gān,双膝酸软。带路的年轻书办,停住脚步,用噘起的嘴唇,对着二堂东侧的签押房示意。她转身想向年轻书办表示谢意,但他已经退到院子里去了。她站在签押房的高大的雕花格子门前,深深地呼吸着,借以平定心中的波澜。从二堂后边的刑钱夫子院里,漫过来一阵阵浓郁的丁香花香,熏得她心神不定。她抬手理理鬓角,扶了扶那朵红绒花,接着让手滑下来,摸着衣裳的斜襟直到衣角。她轻轻地拉开门,一道绣着两只银色白鹭的青色门帘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心中一阵剧烈的气血翻滚,不久前在水泊子里看到的那两只接吻缠颈的亲密白鹭盼qíng景猛然地浮现在眼前。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哭声。她已经说不出在自己心中翻腾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怨还是冤,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她艰难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脑袋抵在了凉慡的墙上。

 后来,她咬牙平息了心中的狂风巨làng,重回到门帘前。她听到,签押房里传出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茶杯盖子碰撞杯沿的声响。随后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她感到心儿堵住了咽喉,呼吸为之窒息。是他的咳嗽声,是梦中qíng人的咳嗽,但也是外表仁慈、心地凶残、拔了爹的胡须的仇人的咳嗽。她想起了自己屈rǔ的单相思,想起了吕大娘的教导和吕大娘配给自己吃得那副埋汰药。qiáng盗,俺现在明白了俺今天为什么要来这里,俺不过是打着为父报仇的幌子,把自己骗到了这里。其实,俺的病已经深到了骨髓,这辈子也不会好了。俺是来求个解脱的,俺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把俺一个大脚的屠夫老婆看在眼里。即便俺投怀送抱,他也会把俺推出去。俺是没有指望了也没有救了,俺就死在你的面前,或者是让你死在俺的面前,然后俺再跟着你去死吧!

 为了获得突破这层门帘的勇气,她想努力地鼓舞起自己的仇恨,但这仇恨宛如在chūn风里飘舞着的柳絮,没有根基,没有重量,哪怕是刮来一缕微风,就会chuī得无影无踪。丁香花的气息熏得她头昏脑涨,心神不宁。而这时,竟然又有轻轻的口哨声从房里传出,宛若小鸟的鸣啭,悦耳动听。想不到堂堂的知县老爷,还会如一个轻浮少年那样chuī口哨。她感到身体上,似乎被清凉的小风飕溜了一遍,皮肤上顿时就起了一层jī栗,脑子里也开了一条fèng隙。天老爷,再不行动,勇气就要被彻底瓦解。她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把刀子从篮子底下摸出来,攥在手里,她想一进去就把刀子刺入他的心,然后刺人自己的心,让自己的血和他的血流在一起。她横了心,猛地挑开了门帘,身体一侧,闪进了签押房,绣着白簿的门帘,在她的身后及时地挡住了外边的世界。

 签押房里宽大的书案、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墙上悬挂的字画、墙角里的花架、花架上的花盆、花盆里的花糙、被阳光照得通明的格子窗,等等一切,都是在激qíng的大cháo消退之后,她才慢慢地看到的。掀帘进门时,跳人她的眼帘的,惟有一个大老爷。大老爷穿着宽大潇洒的便服,身体仰在太师椅里,那两只套在洁白的棉布袜子里的脚,却高高地搁在书案上。他吃了一惊的样子,把双腿从桌子上收回,脸上的惊愕表qíng流连不去。他坐直身体,放下书本,直直地盯着她,说:

  你……

 接下来就是四目对视,目光如同红线,纠缠结系在一起。她感到浑身上下,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连一点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和手里攥着的刀子,一起跌落在方砖铺成的地面上。刀子在地上闪光,她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狗腿在地上散发香气,她没有嗅到,他也没有嗅到。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窝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泪水濡湿了她的脸,又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那天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上衣,袖口、领子和下摆上,都刺绣着jīng密的豆绿色花边。高高竖起的衣领,衬得她的脖颈更加秀挺洁白。两只骄傲自大的rǔ房,在衣服里咕咕乱叫。一张微红的脸儿,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满了露珠,又娇又嫩又怯又羞。钱大老爷的心中,充满了感动。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美人,俨然是他久别重逢的qíng人。

 他站起来,绕过了书案。书案的棱角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他的心中只有这个美人,宛若即将羽化的蝴蝶塞满了单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眼睛cháo湿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双手伸出去,他的怀抱敞开了。距她还有一步远时,他立定了。两个人持续地对着眼睛,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力量在积蓄,温度在升高。终于,不知是谁先谁后,两个人闪电般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如两条蛇纠缠着,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关节嘎嘎做响。嘴巴互相吸引着碰在了一起。碰到了一起就胶住了。他和她闭了眼。只有四片热唇和两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斗争着,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们的嘴唇在灼热中麦芽糖一样炀化了……然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们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庄严的签押房里,没有象牙chuáng,没有鸳鸯被,他和她蜕掉茧壳,诞生出美丽,就在方砖地上,羽化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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