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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_莫言【完结】(33)



 cao场的边上,蹲伏着三门黑色的钢pào;钢pào的周围忙碌着十几个士兵。三声紧密相连的pào响,吓了赵甲一跳,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时听不到别的动静。pào口里飘出的硝烟气味qiáng劲,很快地就冲进了他的鼻子。犯人对着大pào的方向微微点头,似乎是对pào兵们的技术表示赞许。赵甲惊魂未定,又看到pào口里喷出了几道火光,随即又是一片pào响。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pào壳,滴溜溜地落到了pào后的糙地上。弹壳温度很高,烫得那些枯糙冒起了白烟。然后又是三声pào响,那些放pào的士兵,垂手站在pào后,显然是完成了任务。在隆隆pào声的回音里,一个高亢的嗓门在喊叫:

  致——最高敬礼!

 三千名士兵,同时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枪举过头顶,执刑往后,突兀地长出了一片枪的森林,泛着青蓝的钢铁光泽。这威武的气势,让赵甲膛目结舌。在京城多年,也曾见识过皇家御林军的cao典,但他们的cao典与眼前的cao典根本无法相比。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执刑时的自信和自如。

 cao场上的士兵和马上的军官都保持着僵硬的致敬姿态,迎候着他们的首长。在嘹亮的喇叭声和铿锵的鼓镲声里,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轿,穿过cao场边的白杨夹道,宛若一艘随波逐流的楼船,来到执刑柱前,平稳地落下。搬着下轿凳子的小兵飞跑上前,将凳子摆好,并随手掀开了轿帘。一位体态魁梧、耳大面方、嘴唇上留着八字胡的红顶子大员钻了出来。赵甲认出了,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前与自已有过一段jiāoqíng的官宦子弟、如今打破天朝惯例、把他从京城调来天津执刑的新建陆军督办袁世凯袁大人。

 袁大人内着戎装,外披狐裘,威武bī人。他对着cao场上的队伍挥挥手,然后在一把蒙了虎皮的椅子上落了座。马队前的值日官高声喊叫:

  敬礼毕——!

 士兵们把高举着的步枪一齐落下,声音整齐,震耳惊心。一位面色青紫、牙齿焦huáng的年轻军官,手里捏着一张纸,身体弯成弓形,嘴巴凑近袁大人的脸,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袁大人皱着眉头,将脸向一边歪去,仿佛要躲避那军官嘴里的臭气,但那张生着huáng牙齿的嘴却得寸进尺地往前紧bī。赵甲自然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黑瘦的huáng牙青年,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辩帅张勋。赵甲心中为袁世凯难过,他断定张勋嘴里的气味非常难闻。终于,张勋说完了话,袁世凯点了点头,恢复了正常的坐姿。张勋站在一张高凳上,高声地宣读那纸上的内容:

  查得钱犯雄飞,字鹏举,湖南益阳人氏,现年二十八岁。钱犯于光绪二十一年留学日本上官学校,在日期间,私割发辫,结jiāojian党,图谋不轨。归国后,与康梁乱党勾结密切,láng狈为jian。后受康逆指示,伪装忠诚,混人我武卫右军,yīn谋为逆内应。戊戌乱党,在京伏法,钱犯兔死狐悲,丧心病狂,竟于本年十月十一日,yīn谋刺杀首长,幸天佑我军,令袁大人无恙。钱贼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十恶不赦。依大清法律,刺杀朝廷命官者,当处五百刀凌迟之刑。此判已报刑部照准并特派刽子手前来天津执刑……

 赵甲感到,很多的目光,投she到自己身上。刽子手出京执刑,别说在大清国,即使在历朝历代也没有先例。因此他感到责任重大,心中惶恐不安。

 张勋宣读完判词,袁世凯褪下狐裘,站起来,扫视了三千新军,便开始演讲。他的底气充沛,声若洪钟:

  弟兄们,本官带兵多年,一向爱兵如子,你们被蚊子咬一口,我的心就要痛。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可我万万想不到,一向受我器重的钱雄飞竟然想行刺本督。本督既深感震惊,但更加感到失望——

  弟兄们,袁世凯jian诈狡猾,卖友求荣,死有余辜。弟兄们,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啊! 钱雄飞在执刑柱上大声喊叫着。

 张勋看看袁世凯涨红的脸,飞快地跳到执刑柱前,对准钱雄飞的嘴巴捣了一拳,骂道:

  你这个diǎo孩子,死到临头了还是嘴硬!

 钱雄飞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张勋脸上。

 袁世凯摆摆手,制止了抬手又想打钱雄飞的张勋,道:

  钱雄飞,你枪法如神,学识过人,本督赠尔金枪,委尔重任,将尔视为心腹,尔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想加害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本督虽然险遭你的毒手,但可惜你的才华,实在是不忍诛之。但国法无qíng,军法如山,本督也无法救你了。

  要杀便杀,罗嗦什么!

  事已至此,本督也只好学那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了!

  袁大人,不要演戏了!

 袁世凯摇摇头,叹息道:

  尔冥顽不化,本督也救你不得了!

  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难备,袁大人,下手吧!

  本督对你仁至义尽,你身后还有什么事要jiāo代的,本督一定替你办妥!

  袁大人,我与高密知县钱丁,虽是堂兄堂弟,但早已断绝兄弟关系,望大人不要株连于他。

  你尽管放心!

  谢大人! 钱道, 想不到大人竟然派人偷换了我的子弹,使我功败垂成,可惜啊可惜!

  没人偷换你的子弹, 袁世凯笑着说, 这是天意。

  天不灭袁袁不死, 钱雄飞叹息道, 袁大人,你赢了!

 袁世凯清清喉咙,提高了嗓门,喊道:

  弟兄们,今日凌迟钱雄飞,本督心中是万分地悲痛!因为他本来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军官,本督对他,曾经寄予了厚望,但他结jiāo乱党,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杀他,也不是朝廷杀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本督本想赐他全尸,但事关国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为了让他死得完美,特意从刑部大堂请来了最好的刽子手。钱雄飞,这是本督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希望你能坦然受刑,给我辈新式军人树立一个榜样。尔等子弟听着,今日之所以让你们来观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要杀jī给猴看。本督希望你们从钱雄飞身上吸取教训,忠诚老实,小心谨慎,效忠朝廷,服从长官。只要你们能按照本督教导你们的去做,我保证你们都有一个良好的前程。

 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齐声呐喊:

  愿为朝廷尽忠,愿为大人效命!

 袁世凯退回到椅子上坐下,冲着中军官张勋微微地一点头。张勋心领神会,大喊:

  开刀!

 赵甲往前跨一步,与钱雄飞站成对面,徒弟把jīng钢锻造的凌迟专用小刀递到他的手里,他低沉地呜噜一声:

  兄弟,得罪了!

 钱雄飞竭力做出视死如归的潇洒模样,但灰白的嘴唇颤抖不止。钱的掩饰不住的恐惧,恢复了赵甲的职业荣耀。他的心在一瞬间又硬如铁石,静如止水了。面对着的活生生的人不见了,执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血ròu筋骨。他猛拍了钱雄飞的心窝一掌,打得钱双眼翻白。就在这响亮的打击声尚未消失时,他的右手,cao着刀子,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ròu,从钱的右胸脯上旋了下来。这一刀恰好旋掉了钱的rǔ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盲人的眼窝。

 赵甲按照他们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用刀尖扎住那片ròu,高高地举起来,向背后的袁大人和众军官展示。然后又展示给cao场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ròu在刀尖上颤抖不止,他听到身后的军官们发出紧张地喘息,听到离他很近的袁大人发出不自然的轻咳,不用回头他就知道众军官的脸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还知道,他们的心、包括袁世凯袁大人的心,都跳动得很不均匀,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感。近年来,落在了刑部刽子手里的大人们实在是太多了,他见惯了这些得势时耀武扬威的大人们在刑场上的窝囊样子,像钱雄飞这样的能把内心深处对酷刑的恐惧掩饰得基本上难以党察的好汉子,实在是百个里也难挑出一个。于是他感到,起码是在这一刻,自已是至高无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将手腕一抖,小刀子银光闪烁,那片扎在刀尖上的ròu,便如一粒弹丸,嗖地飞起,飞到很高处,然后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鸟屎,啪唧一声,落在了一个黑脸士兵的头上。那士兵怪叫一声,脑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块砖头,身体摇晃不止。

 按照行里的说法,这第一片ròu是谢天。

 一线鲜红的血,从钱胸脯上挖出的凹处,串珠般地跳出来。部分血珠溅落在地,部分血珠沿着刀口的边缘下流,濡红了肌ròu发达的钱胸。

 第二刀从左胸动手,还是那样子gān净利落,还是那样子准确无误,一下子就旋掉了左边的rǔ粒。现在钱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铜钱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开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钱的心脏打得已经紧缩起来,这就让血液循环的速度大大地减缓了。这是刑部大堂狱押司多少代刽子手在漫长的执刑过程中,积累摸索出来的经验,可谓屡试不慡。

 钱的脸还保持着临刑不惧的高贵姿态,但几声细微得只有赵甲才能听到的呻吟,仿佛是从他的耳朵眼里冒了出来。赵甲尽量地不去看钱的脸,他听惯了被宰割的犯人们发出的凄惨号叫,在那样的声音背景下他能够保持着高度的冷静,但遇到了钱雄飞这样能够咬紧牙关不出声的硬汉,耳边的清净,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出现。他聚jīng会神地把这片ròu扎在刀尖上,一丝不苟地举起来示众,先大人,后军官,然后是面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二刀。

 据他自己分析,刽子手向监刑官员和看刑的群众展示从犯人身上脔割下来的东西,这个规矩产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础是:一,显示法律的严酷无qíng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观刑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撼,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这是历朝历代公开执刑并鼓励人们前来观看的原因。三,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无论多么jīng彩的戏,也比不上凌迟活人jīng彩,这也是京城大狱里的高级刽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宫廷里受宠的戏子们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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