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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_莫言【完结】(40)



  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大人原谅!

 袁世凯瞄了一眼案子上凌乱的枪零件,打了一个哈哈,道:

  钱队长,你在忙什么呢?

  卑职正在擦枪。

  不对了, 袁世凯嘻笑着说, 你应该说,正在为你的妻妾擦澡!

 他想起了以枪为妻的话头,尴尬地笑了。

  听说你跟谭嗣同有过jiāo往?

  卑职在南海先生处与他有过一面之jiāo。

  仅仅是一面之jiāo?

  卑职在大人面前不敢撒谎。

  你对此人做何评价?

  大人,卑职认为, 他坚定地说, 谭浏阳是血xing男儿,可以为诤友,也可以为死敌。

  此话怎么讲?

  谭浏阳是人中之龙,为友可以两肋cha刀,为敌也会堂堂正正。杀死谭浏阳,可成一世威名;被谭浏阳所杀,也算死得其所!

  本官欣赏你的坦率, 袁世凯叹道, 可惜谭浏阳不能为我所用,他已经断头菜市口,你知道吗?

  卑职已经知道。

  你心里怎么想?

  卑职心中很悲痛。

  抬进来! 袁世凯一挥手,门外进来两个随从,抬进来一只黑漆描金的大食盒。袁说, 我为你准备了两份饭菜,你自选一份吧!

 随从打开大食盒,显出了两个小食盒。随从把两个小食盒端到桌子上。

  请吧! 袁世凯笑眯眯地说。

 他打开了一只食盒,看到盒中有一红花瓷碗,碗中盛着六只红烧大ròu丸子。

 他打开了另一只食盒,看见盒中有一根骨头,骨头上残留着一些筋ròu。

 他抬头看袁,袁正在对着他微笑。

 他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把那根ròu骨头抓了起来。

 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真聪明。这根骨头,是皇太后赏给我的,上边虽然ròu不多,但味道很不错,你慢慢地享用吧!

 六

 他的攥着枪柄的手微微地抖起来,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看到,袁世凯在卫士们的搀扶下,走上了颤悠悠的艄板。军乐声中,军官们都下马跪在地上迎接,但他没有下马。袁世凯挥手向部下致意。袁的丰满的大脸上挂着雍容大度的微笑。袁的眼睛逐一地巡视着他的部下,终于与骑在马上的他目光相接。一瞬间,他知道袁世凯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他的计划之中的事,他不想让袁世凯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他纵马上前,同时拨出了金枪。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的马头就触到了袁世凯的胸脯。他大声地喊叫着:

  袁大人,我替六君子报仇了!

 他把右手中的金枪挥出去,挥动的过程中同时扣了扳机。但并没有期待的震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qíng景,而这qíng景,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出现过了无数次。

 他把左手中的金枪也挥了出去,同样是在挥动的过程中扣动扳机,但同样没有出现他期待的震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qíng景,尽管这qíng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了无数次。

 众军官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金枪的原因,他完全来得及把身边这些未来的总统、总理们全部击毙——那样中国的近代历史就要重写一一但在最关键的时刻,金枪背叛了他。他把两只枪举到眼前看看,愤怒地把它们投进了海河。他骂道:

  你们这些婊子!

 袁世凯的卫士们从袁的身后跃过来,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跪在岸边的军官们也一拥而上,争相撕扯着他的ròu体。

 袁世凯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用靴子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被卫士们的大手按在地上的脸,摇摇头说:

  可惜啊,可惜! 他痛苦地说:

  袁大人,你说得对,枪不是母亲! 袁世凯微笑着说:

  枪也不是女人。

 一

 马桑镇血案后的第二天,知县坐在签押房里,亲笔起糙电文,要向莱州府知府曹桂、菜青道道台谭榕、山东巡抚袁世凯报告德国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昨夜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在他的眼前重重叠叠闪现;百姓们的哭声和骂声,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缭绕。他怒火填胸,运笔如风,笔下的文字,流露出悲壮的激qíng。

 刑名老夫子蹑手蹑脚地进来,递给知县一份电报。电报是山东巡抚袁世凯拍往莱州府并转高密县的,电报的内容依然是催bī高密县速速将孙丙逮捕归案。并要高密县速筹白银五千两,赔偿德国人的损失。电报还要求高密县令难备一份厚礼,去青岛教会医院,探望脑袋受伤的德国铁路技师锡巴乐,借以安抚德人,切勿再起事端。云云。

 阅罢电文,知县拍案而起,从他的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 王八蛋! 不知他是骂袁大人,还是骂德国人。他看到山羊胡须在师爷下巴上抖动着,鬼火在师爷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知县从心底里就不喜欢这个师爷,但又不得不倚重他。他刀笔姻熟,老谋深算,jīng通官场的一切关节,而且还是知府衙门中刑名师爷的堂弟。知县要想使本县的公文不被知府衙门驳回,没有这位师爷是万万不行的。

  老夫子,吩咐备马!

  敢问老爷,备马何往?

  去莱州府。

  不知老爷去府里做甚?

  我要面见曹大人,为高密百姓争个公道!

 师爷毫不客气地扯过知县方才起糙的电文,粗粗地掠了几眼,问:

  这份电文,可是要发给巡抚大人?

  正是,请老夫子润色。

  大人,小的近来耳聋眼花,头脑也渐渐不清楚了,再做下去,只怕要误了大人的事qíng。乞求大人开恩,放小的还乡养老吧。 师爷尴尬地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糙笺,放在案上,道: 这是辞呈。

 知县瞅了一眼那张糙笺,冷笑一声,道:

  老夫子,树还没倒,猢狲就要散了!

 师爷不怒,只是谦恭地笑着。

  捆绑不成夫妻, 知县道, 既然要走,留也无趣,请老夫子自便吧。

  多谢大人恩准!

  等我从莱州归来,摆酒为你送行。

  谢大人盛qíng。

  请吧! 知县挥了一下手。

 师爷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道:

  大人,你我毕竟主幕一场,依小人之见,这莱州府,大人不能去,这封电文,也不能这样发。

  老夫子详说。

  大人,小人只说一句:您这官,是为上司当的,不是为老百姓当的。要当官,就不能讲良心;要讲良心,就不要当官。

 知县冷笑道:

  说得jīng辟,还有什么话,老夫子一并道来。

  速将孙丙擒拿归案,是大人的惟一避祸之方, 师爷目光炯炯地bī视着知县,说, 但我知道您做不到。

  所以你要走, 知县道, 你还乡养老是假,避祸远走是真。

  大人英明, 师爷道, 其实,大人如果能割断儿女私qíng,擒拿孙丙易如反掌,如果大人不愿意出面,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了! 知县冷冷地说, 老夫子请便吧!

 师爷拱手道:

  那好,大人再见,愿大人好自为之!

  老夫子珍重! 知县转身对着院子喊叫, chūn生,吩咐备马!

 二

 正午时分,知县骑着他那匹年轻的白马,穿戴着全套的官服,在亲信长随chūn生和快班班头刘朴的护卫下,驰出了县城北门。chūn生骑着一匹健壮的黑骡,刘朴骑着一匹黑色的骤马,紧紧地跟随在知县白马的后边。三匹在马厩里憋了一冬的牲口,被辽阔的原野和初chūn的气息激动着,撒欢尥蹶子,嘴巴里发出呶呶的叫声。刘朴的骡马啃了知县白马的屁股,白马猛地往前窜去。崎岖的道路正在化冻,路面上漶出一层黑色的泥浆。马跑得不稳,知县将身体前躬着,双手紧紧地揪着散乱的马鬃。

 他们朝着东北方向前进,半个时辰后,越过了chūn水汹涌的马桑河,进入了东北乡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阳光很温柔,金huáng色的光线照耀着遍野的枯糙和糙根处刚刚萌发的绒毛般的新绿。野兔和狐狸,不时地被马蹄惊起,连蹦带跳地蹿到一边去。他们在行进中,看到了胶济铁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着的人们。一望无际的原野和高高的蓝天带给知县的明朗心qíng被长蛇般的铁路彻底地破坏了。不久前马桑镇惨案的血腥场面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展开,他感到心中窝憋,呼吸不畅。知县用靴跟磕碰着白马的腹部,白马负痛狂奔,他的身体随着马的奔驰上蹿下跳,心中的郁闷似乎得到了稍许发泄。

 太阳平西时,他们进入了平度县的地界,在一个名叫前丘的小村里,寻到了一个大户喂马打尖。房东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对知县毕敬毕恭,敬烟敬茶,还献上了一桌子酒饭。有红萝卜烧野兔,有大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坛泰米酿造的huáng酒。老秀才的奉承和发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县的满腔豪qíng。他感到,高尚的jīng神在胸中激dàng,满腔的热血在沸腾。老秀才挽留知县在家留宿,知县执意要走。老秀才拉着知县的手,热泪盈眶说:

  钱大人,像您这样不辞劳苦,为民请命的好官,真乃凤毛麟角。高密百姓有福啊!

 知县激昂地说:

  老乡绅,下官食朝廷俸禄,受万民之托,敢不鞠躬尽瘁乎!

 在如血的暮色里,知县跨上骏马,与送到村头的老秀才拱手告别,然后在马臀上抽了一鞭,白马一声长鸣,跃起前腿,造型威武,纵身向前,如同离弦之箭。知县没有回头,但有良多经典的送别诗句涌上他的心头。夕阳,晚霞,荒原,古道,枯树,寒鸦……既悲且壮,他的心中充溢着豪迈的感qíng。

 他们驰出村子,进入了比高密东北乡更为荒凉也更为辽。阔的原野。这里地势低洼,人烟稀少。半人高的枯糙中,隐约着一条灰蛇般弯曲的小路。马在小路上昂头奔跑,骑者的双腿与路边枯糙摩擦着,发出不间断的嚓啦声。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银光闪闪。紫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繁华的星斗。知县仰观天象,见北斗灼灼,银河灿灿,流星如电,划破天穹。夜色深重,霜冻bī人。马越跑越慢,由疾驰而小跑,由小跑而快步,最后变成了懒洋洋地漫步。知县加鞭马臀,马懊恼地昂起头,往前急走几步后又恢复了疲惫懒散的状态。知县心中的激qíng,渐渐地消退,身体上的热度,也慢慢地降低。没有风,cháo湿的霜气,如锋利的刀片,切割着luǒ露的肌肤。知县将马鞭cha在鞍桥上,双手缩在马蹄袖里,马缰绳搭在臂弯里,身体猬缩成一团,进入了任马由缰的状态。在辽阔原野的深处,马的喘息声和枯糙摩擦衣服的嚓啦声大得惊人。从遥远的村庄那里,间或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夜的神秘和莫测。知县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悲苦的感qíng。因为走得匆忙,他竟然忘记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礼物。他记得岳父赠送背心时,神qíng格外庄重。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旧东西,是皇太后赏给岳父的岳父曾国藩大帅的。虽然因年代久远,受cháo生虫,狐毛脱落,几成光板,但穿在身上,还是能感觉到别样的温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县的思绪就陷进了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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