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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_莫言【完结】(50)



 儿媳眼睛瞪得溜圆,张着嘴,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儿子蹲在公jī前,乐呵呵地问:

  爹,这只jī归咱家了吗?

 是的,归咱家了。

  这些米、面、ròu,也都归咱家了吗?

 是的,都归咱家了。

  哈哈哈……

 儿子大笑起来。看来这个孩子也不是真傻,知道财物中用就不能算傻。儿子,这些东西的确是归了咱家,但咱要给国家出力,明天这时候,就该着咱爷们露脸了。

  公爹,真让你杀俺爹! 儿媳可怜巴巴地问,那张一贯地光明滑溜的脸上仿佛生了一层锈。

 这是你爹的福分!

  你打算怎样治死俺爹?

 用檀木橛子把他钉死。

  畜生…… 儿媳怪叫一声, 畜生啊……

 儿媳摆动着细腰,拉开大门,蹿了出去。

 咱家用眼睛追赶着往外疯跑的儿媳,用一句响亮的话儿送她:好媳妇,俺会让你的爹流芳百世,俺会让你的爹变成一场大戏,你就等着看吧!

 二

 咱家让儿子关了大门,拿起一把小钢锯,就在血ròu模糊的杀猪chuáng子上,将那段紫檀木材解成了两片。锯紫檀木的声音尖厉刺耳,简直就是以钢锯铁。大粒的火星子从锯fèng里滋出来。锯条热得烫手,一股燃烧檀木的异香扑进了咱家的鼻子。咱家用刨子将那两片檀木细细地创成了两根长剑形状。有尖有刃,不锐利,如韭菜的叶子一样浑圆。先用粗砂纸后用细砂纸将这两片檀木翻来覆去地打磨了,一直将它们磨得如镜面一样光滑。咱家固然没有执过檀香刑,但知道gān这样的大事必须有好家什。gān大活之前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这是咱家从余姥姥那里学来的好习惯。刮磨檀木橛子这活儿耗去了咱家整整半天的工夫,磨刀不误砍柴工,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家刚把这两件宝贝磨好,一个衙役敲门报告,说在县城中心通德书院前面的cao场上,高密县令钱丁派出的人按照咱家的要求,已经把那个注定要被人们传说一百年的升天台搭好了。咱家要求的那个席棚也搭好了,大锅也支好了,香油在大锅里已经翻起了làng头。小锅也支好了,锅里炖上了牛ròu。咱家抽抽鼻子,果然从秋风里嗅到了浓浓的香气。

 儿媳清晨跑出去,至今没有回来。她的心qíng可以理解,毕竟是亲爹受刑,心不痛ròu也痛。她能到哪里去呢?去找她的gān爹钱大老爷求qíng?儿媳,你的gān爹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是咒他,咱家估计,你亲爹孙丙咽气之日,就是你gān爹倒霉之时。

 咱家脱下旧衣裳,换上了簇新的公服。皂衣拦腰扎红带,红色毡帽簇红缨,黑皮靴子脚上蹬。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公服不一般。儿子笑嘻嘻地问俺:

  爹,咱这是gān啥?要去唱猫腔吗?

 唱什么猫腔?还唱你娘的狗调呢!咱家心中骂着儿子,知道跟他多说也没用,就吩咐他去把那身油脂麻花的沾满了猪油狗血的衣裳换下来。这小子竟然说:

  爹,你闭眼,不要看。俺媳妇换衣裳时就让俺闭眼。

 咱家眯着眼,看到儿子脱去衣裳,露出了一身横ròu。儿子腿间那货囊儿巴唧,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管用的家什。

 儿子足蹬软底高腰黑皮靴,腰扎红绸带,头戴红缨帽,高大魁梧,威风凛凛,看上去是英雄豪杰的身板;但动不动就龇牙咧嘴,抓耳挠腮,分明又是猴子的嘴脸。

 咱家扛着那两根檀木撅子,吩咐儿子抱起那只白毛黑冠子公jī,走出家门,向通德书院进发。大街两边,已经站立着许多看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瞪着眼,张着口,如同一群浮到水面上吸气的鱼。咱家昂首挺胸,看起来目不斜视,但路边的风景全在眼里。儿子东张西望,不时地咧开嘴巴对路边人傻笑。大公jī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挣扎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满大街都是痴痴呆呆的表qíng,咱儿子傻,路边那些人比咱儿子还要傻。乡亲们,好戏还没开场呢,你们就看傻了,等明天好戏开了场,你们怎么办?有咱家这样的乡党,算你们有福气。要知道天下的戏,没有比杀人更jīng彩的;天下的杀人方式,没有比用檀香刑杀人更jīng彩的;全中国能执檀香刑的刽子手,除了咱家还有何人?因为有了咱家这样的乡党,你们才能看到这全世界从来没有过今后大概也不会再有的好戏了。这不是福气是什么?让你们自己说,这不是福气是什么?

 老赵甲,怀抱着檀木橛子往前行,尊一声众位乡党细听分明。俺怀中抱的是国家法,它比那huáng金还要重。叫声我儿快些走,不要东张西望傻不愣。咱爷们明天要露脸,就好比鲤鱼化蚊龙。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并做一步行,大步流星走得快,通德书院面前迎。

 抬头看,书院前面一广场,白沙铺地展平平。广场边上一戏台,梨园子弟献艺来。帝王将相,公子王孙、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三教九流……乱纷纷转成一台走马灯。

 但见那,戏台前,知县竖起了升天台,台下立着一群兵。有的扛着水火棍,有的提着大刀明。台前窝棚苇席扎,棚前大锅香油烹。爷们,好戏这就开了场咧!

 三

 咱家把白毛公jī拴在席棚的柱子上。这畜生歪着头看咱,眼珠子,似huáng金,亮晶晶,耀眼明。咱家指派儿子:小甲,用缸里的清水和一块白面。儿子歪着头看咱,神qíng如同公jī:

  和面gān啥?

 让你和你就和,不要多嘴多舌。

 趁着儿子和面的工夫,咱家看到:席棚前面敞开,后边封闭,与那戏台子遥遥相对。好,这正是咱家需要的样子。地铺打得不错,暄腾腾的麦穰糙上铺了一领金huáng的苇席。新麦糙,新苇席,散着香气。咱家的檀木椅子摆在窝棚正中,等待着咱家的屁股。咱家来到大锅前,将那两柄剑状的檀木橛子放在香气扑鼻的大锅里。檀木一人油就沉到了锅底,只有方型的尾部露在油外。按说应该将它们煮上三天三夜,但时间来不及了。煮一天一夜也不错了,这般光滑的檀香木撅子不用油煮其实也吸不了多少血了。亲家,你也是个有福的,用上了这样的刑具。咱家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到红日西沉,天色huáng昏。用粗大的红松木搭起的升天台在暮色中显出yīn森森的煞气,恰如一尊板着脸的大神。县令这活于得的确不赖。升天台,好气派,围着雾,罩着云。钱知县哪,你应该去当工部堂官,督造经天纬地的大工程,在这区区高密小县里,实在是埋没了你的天才。孙丙,亲家,你也算是高密东北乡轰轰烈烈的人物,尽管俺不喜欢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龙凤,你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死出点花样来天地不容。只有这样的檀香刑、只有这样的升天台才能配得上你。孙丙啊,你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落到咱家的手里,该着你千秋壮烈,万古留名。

  爹, 儿子搬着一坨磨盘大的白面站在咱家的身后,兴高采烈地说, 面和好了。

 这小子,把那一袋子面全和完了。也好,明天咱爷俩要gān的是真正的力气活儿,肚子里没有食儿顶着是不行的。咱家揪下一块面,用手一神,神成一根长条儿,随手就扔到翻花起làng的香油锅里。面条儿立即就在油锅里翻腾起来,似一条垂死挣扎的huáng鳝鱼。儿子拍着巴掌欢跳起来:

  油炸鬼!油炸鬼!

 咱爷俩把面一条条往油锅里扔。它们先是沉下去,很快就浮起来,在那两根檀木之间翻转着。咱家在油锅里炸面,为得是让那两根檀木橛子吸收一些谷气。咱家知道,这橛子要从孙丙的谷道进去,然后贯穿他的身体。沾了谷气的橛子,会对他的身体有利。油炸鬼的香气扩散开来,它们熟了。咱家用长柄铁钳把它们夹出来。吃吧,儿子。儿子背靠着席棚,嚼着烫嘴的油炸鬼,腮帮子鼓鼓,满脸的喜气。咱家捏着一根油炸鬼,慢慢地品咂着。这油炸鬼可不是一般的油炸鬼;这油炸鬼里有檀木的香气,这油炸鬼里有佛气。咱家得了老佛爷的佛珠后,就长斋食素了。灶里的松木劈柴轰轰烈烈地燃烧着,油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吃了几根油炸鬼,咱家又亲自动手,割下几砣拳大的牛ròu,扔进了香油锅。咱家往油锅里扔牛ròu是为了让那两根檀香木橛子上在沾染了谷气之后再沾染些ròu气,沾了ròu气的橛子xing子更柔。一切为了亲家!儿子凑上前来,嘴里哼唧着:

  爹,俺要吃ròu。

 咱家满怀着慈爱看着他,说:

 好儿子,这ròu不能吃,待会儿从小锅里吃。等你那个唱猫腔的岳父受刑后,你吃ròu,他喝汤。

 jian猾狡诈的衙役头儿宋三跑到咱家面前请示下一步的工作。他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仿佛咱家是一个大大的首长。咱家自然也要把架子拿起来,咳嗽一声说:

 今天没有事啦,剩下的事儿就是煮这两根檀木橛子,但这事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走吧,该gān什么就gān什么去吧。

  小的不能走, 衙役头儿的话如同泥鳅,从那张光溜溜的嘴巴子里钻出来, 小的们也不敢走。

 是你们的知县大老爷不让你们走吗?

  不是知县老爷不让俺们走,是山东巡抚袁大人不让俺们走。他让俺留在这里保护您,老爷子,您成了宝贝疙瘩啦。

 衙役头儿伸出狗爪子抓去一根油炸鬼塞进嘴里。咱家盯着他油汪汪的嘴唇,心里想:杂种们,不是咱家成了宝,是因为咱家身上带着宝。咱家把当今圣明慈禧皇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串儿从怀里摸出来,捧在手里捻动着。咱家闭上眼睛保养jīng神,仿佛一个老和尚人了定。杂种们怎么能知道咱家心里想什么?把他们砸成ròu酱他们也猜不出咱家心里想着什么。

 四

 老赵甲坐棚前心绪万千(爹你想啥?),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啥往事?),袁世凯大德人不忘故jiāo,才使咱爷儿俩有了今天(今天是啥天?)。

 ——茂腔《檀香刑·父子对》

 凌迟罢好汉钱雄飞,咱家收拾起家什,带着徒弟,想连夜赶回北京。有道是热闹的地场体要去,是非之地不可留。正当咱家背着行李要上路时,袁大人的贴身随从虎着脸站在咱家面前,挡住咱家的去路,两眼望着青天对咱家说:

  杀家子,慢些走,袁大人有请!

 让徒弟在一个jī毛小店里等候着,咱家紧手紧脚地跟随着随从,穿越了重重岗哨,跪在袁大人面前。这时咱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咱家把头叩得很响,借着叩头起伏的光景,看到了袁大人的福态大相。咱家知道二十三年来袁大人贵人眼前走马灯般地过了成千上万的高官俊彦,不可能记得咱家这个小人物。但咱家可是把他记得牢牢的。二十三年前的袁大人还是一个嘴上没毛的英俊少年,跟着他在刑部大堂当侍郎的叔叔袁保恒经常地出人衙门。闲来无事,袁大人就跑到刽子手居住的东路院里来,与咱家拉狐扯淡。大人哪,想当初您对这杀人的行当十分感兴趣,您对当时还健在的余姥姥说: 姥姥,您收俺当个徒弟吧! 余姥姥惶恐地说: 袁公子,您是拿小的们开心啦! 大人,当时您严肃地说: 不是玩笑!大丈夫生于乱世,抓不住印把子,就要抓住刀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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