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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_莫言【完结】(58)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cha柳柳成荫。那天你与俺颠鸾倒凤赴云台,想不到珠花暗结怀龙胎~~本想给你个冲天喜,谁承想,你抓住俺爹要上桩刑~~

 俺看到,单举人带着众位乡绅迎着那些如láng似虎的大兵走了过去,那些大兵们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都把大枪端平了,除了单举人之外,乡绅的脚步都粘粘乎乎起来,好像双腿之间夹缠着麻团,好像脚底下沾满了胶油。单举人一个人渐渐地脱离了他的队伍,突出在众人之前,好像一只出头的鸟。单举人走过了教化牌坊,大兵手里的枪栓便哗啦啦地响起来。绅士们畏缩在牌坊的后边停步不前,单举人在牌坊的前面立定站住。俺从女人堆里往前跑几步,蹿到了牌坊下面,跪在了众位乡绅面前和单举人背后,俺大哭一声吓了他们一跳,使他们都惊慌不安地回转了头。俺夹唱夹诉:各位大爷啊各位大叔,各位掌柜各位乡绅,俺,孙丙的女儿孙眉娘,给你们磕头了,求你们了,求你们救救俺爹吧。俺爹造反,事出有因,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俺爹是一个通纲常、懂礼仪、血xing男儿梗直人。俺爹他聚众造反,为的也是大家伙的利益。大爷们,大叔们,乡绅们,行行好吧,保出俺爹一条命吧……

 在俺的哭喊声中,只见那身高马大的单举人,撩起长袍的前襟,往前扑了几步,双膝一屈,跪在了众位大兵面前。俺知道单举人跪得不是这些兵,单举人跪得是高密县衙,跪得是县尊钱丁、俺的gān爹钱大老爷。

 gān爹啊,眉娘肚子里扑腾腾,孕育着咱家后代小宝童。他是您的虎láng种,长大后把钱家的香火来继承。不看僧面您看佛面,救孩的姥爷一条命。

 单举人带头下跪,众乡绅在后跟随,大街上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单举人从怀里摸出一卷纸,在胸前展开,纸上的黑墨大字很分明。单举人高声道:

  孙丙闹事,事出有因。妻女被害,急火攻心。聚众造反,为民请命。罪不当诛,法外开恩。释放孙丙,以慰民心……

 单举人将请愿帖子双手举过头顶,长脆不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前来取走。但被虎láng也似的大兵严密地封锁住的县衙里静悄悄的,好像一座冷冷清清的破庙。昨夜里起火焚烧了的膳馆厨房的梁架上还冒着一丝一缕的青烟,叫花子的头颅散发出一阵阵的腥气。

 昨夜晚英雄豪杰闹县衙,火光冲天人声喧哗。如果俺不是亲身参加,从眼前的qíng景,往死里想也想不出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又一想什么也不怕,想起了慷慨赴死的叫花子,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一个疤。想起了昨夜事不由地暗恨爹爹疯病发,把一个成功的计划断送啦。你自己不活事qíng小,带连了旁人事qíng大。众花子都把xing命搭。如果不是夫人出手来相救,女儿我的xing命也罢休。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你到底为什么?

 偶尔有一个神色肃穆的衙役从院子里匆匆地穿过,好像一只诡秘的野猫。抽完一锅烟的工夫转眼过去了,单举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似一座泥像。单举人身后的乡绅和百姓们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犹如一片泥像。县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又是抽完一锅烟的工夫熬过去了,县衙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衙门前的大街上,士兵们瞪着眼,持着枪,如临大敌,汗水从单举人的脖子上流了下来。再熬过抽一袋烟的工夫,单举人的双臂开始颤抖了,汗水已经溻透了他的脊背,但衙门里依然一片死寂。

 孙家老婆婆在人群中突然地哭叫了一声:开恩吧——

 众人随着哭喊起来:开恩吧——开恩吧——

 热泪迷糊了俺的眼睛。俺泪眼朦胧地看到,众乡亲在大街上叩起头来。俺的身前身后有许多的身体起伏着,俺的身左身右混乱着哭喊声和脑门子碰在石头上的声音。

 众乡亲在县衙前的大街上一直跪到了日近正午,站岗的士兵换了三班,也没有人从衙门里出来接走单举人手里的请愿折子。举人老爷高举着的两只手渐渐地低垂下来,笔直的腰板也渐渐地弯曲。举人老爷终于晕倒在地上。这时,就听到县街内锣鼓喧天军号鸣,咕咚咚大pào放三声,县衙的大门隆隆开,闪出了仪门前面好阵营。俺不去看护卫的士兵如láng虎,也不去看当官的仪仗多威风。俺只看,队伍中间一囚车,囚车上边两站笼,笼中各站着人一个,一个是俺爹爹老孙丙,一个是山子假孙丙。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啊,我心悲痛……

 一

 朱八的手像铁钩子一样扣住了俺的喉咙,俺感到眼冒金花耳朵轰鸣眼珠子外突太阳xué发涨……俺知道小命马上要送终。不,不能这样死,俺这样死在朱八手里太窝囊。俺生是英雄,死也要qiáng梁。朱八哥哥,孙丙知道你的意思,你怕俺被檀木橛子钉,你怕俺受刑不过哭爹喊娘。你伯到时候,俺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因此你想把俺扼死,让德国鬼子的yīn谋败亡。朱八哥哥,松手啊,你把我卡死就等于毁了我名节,你不知道,俺举旗抗德大功刚刚成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脱,就是那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俺盼望着走马长街唱猫腔,活要活得铁金刚,死要死得悲且壮。俺盼望着五丈高台上显威风,俺要让父老乡亲全觉醒,俺要让洋鬼子胆战心又惊。死到临头急智生:俺双手抠住他的眼,膝盖将他的小腹顶。俺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淋了下来,他的手指松了扣,俺的脖子得解放。

 在月光照耀下,俺看到在俺和朱八的周围站着很多官兵。他们的脸都在膨胀,就像被屠户chuī鼓的猪尿泡。有几张猪尿泡一样的脸压过来,俺的双臂随即就被他们抓住,身体也被提拎起来。这时俺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俺看到,叫花子头朱八,俺多年的老友,身体侧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颤抖着。他的头上流出来许多蓝色的东西,散发着热哄哄的腥气。俺这才明白,方才导致他松开了手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俺的反抗,而是他的脑袋受到了官兵的沉重打击。

 一群士兵前呼后拥地架着俺,穿过了仪门,越过了戒石坊,停留在大堂前的月台上。俺抬头看到,巍巍然大堂里已经是灯火辉煌。描画着袁世凯官衔的灯笼高高挂在大堂前的房檐上,高密县正堂的灯笼退两旁。士兵们架着俺进了大堂门,一松手,将俺扔在了跪石上。俺手扶地面站起来,双腿发软身子晃。一个士兵在俺的腿弯子上端了一脚,俺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石头上。俺双手按地,将腿抽到前边,坐着,不跪。

 俺坐舒坦了,抬头往上看去。俺看到袁世凯的圆脸油光闪闪,克罗德的长脸焦gān枯huáng。知县钱丁站在一侧,弓着腰,驼着背,那样子又可怜又凄惶。俺听到袁世凯发问:

  堂下歹徒,报上姓名!

  哈哈哈哈哈…… 俺放声大笑一阵,说, 袁大人真是贵人眼拙,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俺就是率众抗德的大首领,孙西原是俺的名,现在俺顶着大神岳武穆,正在这风波亭里受酷刑!

  灯笼靠前! 袁世凯大声说。

 几盏灯笼举到了俺的面前。

  钱知县,这是怎么讲呢? 袁世凯冷冷地问。

 钱丁慌忙上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道:

  回大人,卑职方才亲自去死囚牢中察看过,那孙丙铁链加身,被牢牢地系在匪类石上。

  那么这个又是谁?

 知县起身,挪到俺的面前,借着灯火仔细打量,俺看到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好像鬼火一样。

 俺仰起下巴咧开嘴,说:

  好好看看,钱大人,你应该认识俺的下巴,当年这里生长着一部美须髯,人水不乱钢丝样。这嘴里原来有一口好牙齿,咬得动骨头嚼得动钢。胡须是被您亲手薅了去,牙齿被克罗德用手枪把子往下夯。

  你既是孙丙,那牢中的孙丙又是谁?难道你会分身法? 钱丁问。

  不是俺会分身法,而是你们睁眼瞎。

  各营各哨,提高警惕,大门把好,将衙内严加搜索,所有歹徒,不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都给俺整到堂前来。 袁世凯对他的部下下达了命令,那些大小头目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还有你,高密县,速速带人去死牢把那个孙丙提来,我倒要看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只用了片刻的工夫,兵士们就把四个叫花子的尸体还有一只死猴子拖到了大堂上。说是四个尸首其实不恰当,朱老人还没死利索,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血沫子像jú花开放在他嘴上。俺坐在距离朱八只有三尺的地方,看到他那两只还没合上的眼睛里she出来的光芒。那光芒如针尖刺着俺的心:朱老八,好弟兄,咱们是二十年的老jiāoqíng,想当年俺带着猫腔班子进城来演出,你把俺请到娘娘庙里喝三盅。你是一个猫腔迷,连台大戏能背诵。你有一副公鸭嗓,学猫叫学出来别有趣味,唱须生唱得韵味无穷。俺的好兄弟啊,想起了往事心cháo难平,成串的戏文往外涌。俺刚想放开喉咙唱满堂,就听到大堂外边闹哄哄。

 随着一阵铁链子拖地的哗啦啦声响,一群衙役把小山子押到了大堂中。俺看到,小山子身穿着破烂的白袍,脚上铁链,手上铁链,浑身的血污,嘴唇破烂,嘴里的牙齿缺三颗,眼睛里往外喷火焰……他的一行一动一招一式都与俺相同,唯独牙齿多砸了一个。俺不由得暗暗吃惊,更感叹朱老八这场大戏演得jīng。如果不是多砸了一颗牙,只怕是俺的亲娘来了也难分清。

  回禀大人,卑职已将要犯孙丙带来。 知县趋前打千报告。

 俺看到堂上的袁世凯和克罗德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小山子昂然而立,脸上浮现着痴人也似的笑容。

  大胆囚犯,为何不跪? 袁世凯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俺乃堂堂大宋元帅,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么能在你们这些番邦野狗面前下跪? 小山子摹仿着俺的声嗓,慷慨激昂地说。

 这小子原本就是个唱戏的好材料,当年俺应朱老八之请,去娘娘庙里,给那些叫花子传授戏文,多数花子不成材,只有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俺教他一出《鸿门宴》还教他一出《追韩信》。他字正腔圆扮相好,心有灵犀戏缘深。俺本想拉他下海唱猫腔,老朱八要留他百年之后做掌门。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 俺双手抱拳,对他施礼。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 他举起双手,带动着铁锁链哗啦啦作响,重复着俺的话语,也对俺施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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