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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_莫言【完结】(68)



  老爷……他的内脏已经坏了,小人不敢动手……

  胡说! 赵甲双目圆睁,目光bī视着成布衣的脸,严肃地说, 俺敢担保,他的内脏没有受伤! 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的脸上,继续辩白着, 如果他的内脏已经受伤,那么,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现在。请大老爷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赵甲说得有理,孙丙的伤是在腠理之间,流脓淌血,不过是伤口发恶。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让谁治?

  老爷……老爷…… 他嗫嚅着, 小人……小人……

 不要老爷小人地耽搁工夫了,余洒脱地说,你大胆动手,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成布衣终于把胆子壮了起来。他脱下了长袍铺在台上,把辫子盘在头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后就要水洗手。小甲飞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净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长袍上解开,显露出了包袱里的内容:一大一小两把刀子;一长一短两把剪子;一粗一细两把镊子;一大一小两个橛子;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团棉花,一卷纱布。

 他cao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开了孙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拧开酒瓶子将酒倒在棉花上。然后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挤压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处的皮ròu,更多的血和脓流出来,更多的臭气散发出来。孙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他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而霸道的口吻说:

  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用嘲弄的口吻说:如果你愿意把这根橛子钉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了,刚刚直起来的腰马上就弯了下去,目光也随着变得闪闪烁烁。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孙丙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签子从那个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种酱红色的油膏,涂抹到孙丙的伤口上。

 治疗完毕,他躬身退后。余命令苏中和上前诊治。苏颤颤抖抖地靠上去,把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高举起来,去摸孙丙的被绑在横木上的脉搏,他那副高举着手、倾斜着肩膀、低垂着头沉思默想的样子,显得既好笑又可怜。

 望切完毕,苏中和曰:

  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gān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实乃芤脉失血之相。此乃大虚若实、大亏若盈之症,一般庸医,不知辩证施治,必按热症处理,乱用虎láng之药,如此则危乎殆哉!

 苏中和不愧是三代名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余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急忙说:处方!

  急用独参汤灌之! 苏中和坚定地说, 如果每天灌三碗独参汤,小人认为,他完全可以活到后天上午。为了更加保险,小人这就现抓几服滋yīn的小药,以成住使导引之势。 苏中和就在高台上打开他的药囊,根本不用戥称,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将那些糙根树皮抓到纸上,然后包裹成三服药。他捧着药包,转着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该jiāo给谁。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放在余的面前,低声说:

  灌下独参汤半个时辰后,水煎服。

 余挥手让两个医生下台,他们如释重负,躬腰垂首,慌不择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飞舞的苍蝇,余对纸扎匠陈巧手和裁fèng章麻子说:你们应该明白自己该gān什么了吧?

 五

 正晌午时阳光最qiáng烈的时候,陈巧手和章麻子已经在高台上扎起了一个上面用席片遮阳盖顶、三面用席片围拢、前面用白纱做帘的笼子,将孙丙的身体罩了起来。这样既遮蔽了阳光的曝晒又挡住了苍蝇的缠磨。为了降温,赵小甲还将一块巨大的湿布遮盖在席片之上。为了减轻招引苍蝇的臭气,几个衙役提水冲洗了高台上污秽。在赵甲的帮助下,眉娘将一碗参汤喂进了孙丙的肚子,过了半个时辰,又给他喂下了苏中和开出的药汤。余看到在喂参汤灌药汤时孙丙积极地配合,可见他还有生存的愿望。如果他想死,他就会闭住嘴巴。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救治,孙丙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隔着一层轻纱,余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

  贵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容。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 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 请问大老爷想用点什么?

 余脱口而出:两碗huáng酒,一条狗腿。

  对不起大老爷, 店家为难地说, 本店不卖狗ròu,也不卖huáng酒……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这个吗…… 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 大老爷也许知道,本城里卖huáng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

 热乎乎的huáng酒,香喷喷的狗ròu,往日的qíng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gān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ròu。

 那就来二两白gān,一角牛ròu,再来两个热烧饼。

  请大人稍候。 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qíng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水戏鱼花就蜂柔qíng缱绻……

 店家将酒ròu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ròu,余吃ròu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ròu钱记到账上,过几天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六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qíng像一笔陈年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

  老爷……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qíng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已经深有体会。猫腔戏神秘而yīn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

  老爷,小的有一个预感——

 讲。

  这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钓饵,而这些高密东北乡的戏子,正是前来咬钩的大鱼。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这是知县大人, 刘朴道, 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从东北乡来。 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gān?

  演戏。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猫主。

 谁是你们的猫主?

  猫主是我们的猫主。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

 孙丙是国家重犯,身受重刑,在这高台上已经示众三日,他如何能够指示你们前来演戏?

  高台上绑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高密东北乡, 义猫心驰神往地说, 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余感叹一声,道:

 你们的心qíng本官完全理解。孙丙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毕竟是你们猫腔的祖师爷,在他临终之前,为他献戏,既合人qíng,又合公理。但是,你们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演戏,显然是不合时宜。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本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为了你们的身家xing命,本官劝你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你们的东北乡,在那里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本官决不gān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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