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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41)



 我说:“娶!”

 “那我就不说。”她说,果然,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尿落马力带的事。

 我饱含着哀愁一步步向前走,挺想哭几声,大哭几声。猛地,一个穿红格衫的女子从高粱地里闪出来。是珠子!

 “站住!”她狠狠地对我说。

 “你在这gān什么?”我站住了。

 “你别装糊涂。要和那个搓药丸子的定亲了是不?”她尖刻地问。

 “你知道了还问什么。”我垂头丧气地说。

 “我怎么办?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珠子……你难道没听说?有人说我们是兄妹……”我心里充满了恼怒,一下子把车子掀翻,颓然蹲下去,双手捂住头。

 “我问过俺娘了,我们不是兄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爹爱俺娘,你爷爷和奶奶给你爹娶了你娘,俺娘嫁给了俺爹——就是死掉的那个二流子。就这么回事。”

 “咱俩怎么办?”我迟疑地问。

 “登记,结婚!”

 “就怕俺爹不答应。”

 “是你娶我还是你爹娶我?解放三十多年了!走,我去跟他们说。”

 我跟珠子结了婚。

 结婚第二年,珠子生了一个女孩,很可爱,村里人谁见了就要抱抱她。

 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庄户人家都攒了一大把钱。珠子有心计,跟我办起一个小面粉加工厂。我们腾出厢房来安机器。厢房里满是灰尘,那盘石磨上拉满了耗子屎、蝙蝠粪。我,珠子,爹,四大娘,把两扇石磨抬出来,扔到墙旮旯里。娘背着我的小女儿看我们gān活。

 “奶奶,这是什么?”

 “石磨。”

 “什么石磨?”

 “磨面的石磨。”

 “什么磨面的石磨?”

 “就是磨面的石磨。”

 阳光好明媚。我对着门外喊:“珠子,你去弄点石灰水;要把磨房消消毒!”

 我们gān得欢畅,gān得认真,像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历史使命。

 学校里放了暑假,我匆匆忙忙地收拾收拾,便乘上火车,赶回故乡去。路上,我的心qíng十分沉重。前些天家里来信说,我八十六岁的爷爷去世了。寒假我在家时,老人家还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想不到仅仅半年多工夫,他竟溘然逝去了。

 爷爷是个gān瘦的小老头儿,肤色黝黑,眼白是灰色,人极慈祥,对我很疼爱。我很小时,父亲就病故了,本来已经“jiāo权”的爷爷,重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率领着母亲和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爷爷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人,推车打担、使锄耍镰都是好手。经他的手gān出的活儿和旁人明显的两样。初夏五月天,麦子huáng熟了,全队的男劳力都提着镰刀下了地。爷爷割出的麦茬又矮又齐,捆出来的麦个中,中间卡,两头奓,麦穗儿齐齐的,连一个倒穗也没有。生产队的马车把几十个人割出的麦个拉到场里,娘儿们铡场时,能从小山一样的麦个垛里把爷爷的活儿挑出来。

 “瞧啊,这又是‘蹦蹦’爷的活儿!”

 娘儿们怀里抱的麦个子一定是紧腰齐头爹根子,像宣传画上经常画着的那个扎着头巾的小媳妇怀里抱的麦个子一样好看,她们才这样喊。

 “除了‘蹦蹦’爷谁也gān不出这手活儿。”娘儿们把麦子往铡刀下一送,按铡的娘儿们一手叉腰,单手握着铡刀柄,手腕一抖,屁股一翘,大奶子像小白兔一样跳了两下,“嚓”,麦个子拦腰切断,根是根,穗是穗。要是碰上埋汰主儿捆的麦个子,娘儿们就搜罗着最生动形象的话儿骂,按铡的娘儿们双手按铡刀,奶子颠得像要cha翅飞走,才能把麦个子铡断。而麦根部分里往往还夹带麦穗。

 gān什么都要gān好,gān什么都要专心,不能gān着东想着西,这是爷爷的准则。爷爷使用的工具是全村最顺手的工具。他的锄镰镢锹都是擦得亮亮的,半点锈迹也没有。他不抽烟,gān活gān累了,就蹲下来,或是找块碎瓦片,或是拢把gān糙,擦磨那闪亮的工具……

 我带着很悒郁的心qíng跨进家门,母亲在家。母亲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多年的cao心劳神使她的面貌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母亲说,爷爷没得什么病,去世前一天还推着小车到东北洼转了一圈,割回了一棵糙。母亲从一本我扔在家里的杂志里把那株糙翻出来,小心地捏着,给我看,“他两手捧回这棵糙来,对我说,‘星儿他娘,你看看,这是棵什么糙?’说着,人兴头得了不得。夜里,昕到他屋里响了一声,起来过去一看,人已经不行了……老人临死没遭一点罪,这也是前世修的。”母亲款款地说着,“只是没能侍候他,心里愧得慌。他出了一辈子的力,不容易啊……”

 我眼窝酸酸地听着母亲的话,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窄窄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糙甸子。每年夏天,爷爷都去那儿割糙。离我们村二十里有部队一个马场,每年冬季都收购gān青糙喂马,价钱视糙的质量而定。我爷爷的镰刀磨得快,割糙技术高,割下来的糙gān净,不拖泥带水。晒糙时又摊得薄,翻得勤,gān糙都是很新鲜的淡绿色,像植物标本一样鲜活,爷爷的gān糙向来卖最高的价钱。我至今还留恋在gān糙堆里打滚的快乐——尤其是秋天,夜晚凉凉慡慡,天上的颜色是墨绿,星星像宝石一样闪闪烁烁,松软的gān糙堆暖暖和和,gān青糙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味……

 最早跟爷爷去荒糙甸子割糙,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

 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堤顶也就是一条灰白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了野糙,行人的脚压迫得它们很瑟缩,但依然是生气勃勃的。河上有雾,雾很重,但不均匀,一块白,一块灰,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落下来的云朵。看不见河水,河水在雾下无声无息地流淌,间或有泼剌的响声,也许是因为鱼儿在水里动作吧。爷爷和我都不说话。爷爷的步子轻悄悄的,走得不紧不慢,听不到脚步声。小车轮子沙沙地响。有时候,车上没收拾gān净的一根糙梗会落在辐条之间,糙梗轻轻地拨弄着车辐条,发出很细微的“劈劈劈劈,叮叮叮叮”的响声。我有时把脸朝着前方(爷爷用小车推着我),看着河堤两边的景致。高梁田、玉米田、谷子田。雾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缠绕着田野和田野里的庄稼。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秀出的高梁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雾中时隐时现。很远,很近。清楚又模糊。河堤上的绿糙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在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车子过去,露珠便落下来,河堤上留下很明显的痕迹,糙的颜色也加深了。

 雾越来越淡薄。河水露出了脸几,是银白色的,仿佛不流动。灰蓝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云彩边儿是粉红色的。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边缘上升起来,一点一点的。先是血一样红,没有光线,不耀眼。云彩也红得像jī冠子。

 天变得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很大的椭圆形。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she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糙叶子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河面上躺着一根金色的光柱,一个拉长了的太阳。我们走到哪儿,光柱就退到哪儿。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dàngdàng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动。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qíng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从爷爷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拧回来,面对着爷爷,双眼紧盯着他。他的头秃了,秃顶的地方又光滑又亮,连一丝细皱纹也没有。瘦得没有腮的脸是木木的,没有表qíng。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间还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温暖。我想,他大概把我、把他自己、把车子、把这还没苏醒的田野全忘却了吧?他的走路、推车、歌唱都与他无关吧?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很远很远的树上有一个啄木鸟在凿树dòng……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爷爷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爷爷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种很新奇很惶惑的qíng绪,“小jī儿”慢慢地翘起来,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糙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ròu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

 “爷爷,你唱的什么?”我捕捉着爷爷唱出的最后一个尾音,一直等到它变成一种感觉消逝在茵茵绿糙叶梢上时,我才迷惘地问。

 “瞎唱呗,谁知道它是什么……”爷爷说。

 夜宿的鸟儿从糙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十几只百灵在糙甸子上空盘旋着鸣啭。秃尾巴鹌鹑在糙丛中“哞——哞——”地鸣叫着。爷爷停下车子,说:“孩子,下来吧。”

 “到了吗?爷爷?”

 “噢。”

 爷爷把车子推到糙地上,竖起来,脱下褂子蒙在车轱辘上,带着我向糙甸子深处走去。爷爷带着我去找老茅糙,老茅糙含水少,gān得快,牲口也爱吃。

 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提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糙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做着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划了几下子就低头割他的糙去了。他割糙的姿势很美,动作富有节奏。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糙甸子里蚂蚱很多,我割糙没成绩,捉蚂蚱很有成绩。中午,爷爷点起一把火,把gān粮烤了烤,又烧熟了我捉的蚂蚱,蚂蚱满肚子籽儿,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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