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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49)



 路过乡镇时,看到街上热热闹闹,人们走来走去,脸上都带着笑。太阳光下坐着一位面如丝瓜的gān老头,守着一个翠绿色的柳条筐,筐里是鲜红的大樱桃,不满。看到大樱桃,苏社用断腕捣了她一下,说:“停车。”

 樱桃老头半闭着左眼,大睁着右眼,看着苏社。苏社蹲在筐前,问老头:“樱桃怎么卖?”

 她扶着车子站在一边,看着他的脖子,看着老人的gān脸。鲜红的樱桃好像在筐里跳。

 “五毛一斤。”老头说。

 苏社提起一个樱桃,举着看一会,一仰脖子,让樱桃掉进嘴里。他说:“真甜。就是太贵了,老头,我是从前线回来的。云南省昆明市樱桃红了半条街,个儿大,水儿旺,才两毛钱一斤。”

 “那是云南。”老人说。

 “便宜点儿卖不卖?”他又提起一个樱桃,扔进嘴里。

 老人用力看着他。

 “一毛钱一斤卖不卖?”苏社往口里扔着樱桃说。

 “走你的路吧!”

 “一毛钱一斤,我全要了你的。”苏社往嘴里扔着樱桃说。

 “走吧,苏社。”她在一边说。

 樱桃老人脸上渐渐挂了颜色,两只眼全瞪圆。苏社又往樱桃筐里伸手,老人抓住了他的手。

 “你gān什么?老头,”苏社说,“噢,还不兴尝一尝吗?”

 “你爹从来没有教育你。”老人说。

 “你怎么开口骂人?”

 “你拿一毛钱。”

 “我不买。”

 “拿一毛钱。”

 “老头,真抠门呀!吃你几个破樱桃是瞧得起你。”

 “拿一毛钱。”

 行人一圈圈围上来,都不说话,表qíng各异地看着苏社和老人。也有用斜眼瞥一下小媞的,她的脸上泛热,轻轻说:“走吧。”

 “好吧,算我倒霉!”苏社从兜里抠擞了半天,夹出几个硬币来,扔在地上,“老财迷!”

 他站起来。老人一探身,揪住了他的衣角。

 “你想动打的吗?老头,我告诉你,动打的你可不是个,越南特工队都是练过飞檐走壁的,照样躺在我的枪口下。”

 老人揪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也不抬头。

 有人说:“算了,老人,放他走吧,他刚打仗回来呢。”

 有人说:“年轻人,你弯弯腰,拾起钱,递到他手里,给他个面子,借着坡,好下驴,他也好做买卖,你也好赶路。”

 他弯腰捡起硬币,拍到老头手里,说:“老子在前方为你们卖命,身上钻了这多窟窿,吃几个破烂樱桃还要钱。”

 “小子,你别走!”老人说着,挽起裤腿来,把一条假腿从膝盖上摘下来,扔在苏社面前,吼一声,“小子,老子在朝鲜吃雪时,你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

 她从人fèng里推车挤出来,上了车,逃命似的回来。

 布谷声又响,她不知道是她的耳朵歇了一会儿还是布谷鸟歇了一会儿。

 “娘——小野兔!”

 她听到桑林里传出一个女孩清脆的喊叫声,便移动着眼往发声处看。她看到紫色的槐树gān和灰色的桑树gān,高抬眼,又看到满眼婆娑摇风的绿叶白花。

 “乐乐,好好走,别让树撞着头。”一个女人的声音。

 “娘,掉下一个小蜜蜂。”

 “别动啊,被它蜇着!”

 “它死了。”

 “蜂死启子不死哩。”

 “蚂蚁要拖它。”

 “别动它。”

 “蚂蚁拖着它走了。”

 “别动它们。”

 她终于看到柔韧的桑枝在空中晃动,几片拳大的桑叶飘然落地,桑枝桑叶间,镶进蓝蓝黑黑的颜色,一个通红的孩子,像小鹿一样跳过去又跳过来。

 “后生,你别狂,家去摘下那两块牌牌,找块破布包包搁起来,”樱桃老头指着苏社胸前的徽章说:“这种东西我家里有半斤。”

 苏社咧咧嘴,不明哭笑。一直看着老人安装上假腿,拐起樱桃筐子,咯吱咯吱响着腿走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得话说。羞答答地走散。撇下苏社一人戳着,在阳光下晒着满脸白汗珠。好半天才醒过神,转着圈喊小妮,声音又急又赖,像猫叫一样,满街都惊动了,走散的人又定住脚,从四面八方一齐回头看他,使他感到无趣,赶紧溜到墙边,背靠墙站住,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闭住嘴,腾出眼来找小妮。满街急匆匆走着人,也有自行车在人fèng里钻,但都不是小媞.樱桃老头远远地坐在凉粉摊旁柳yīn下,沙哑着嗓子喊:“樱桃——樱桃——樱桃——”

 反复想了还是决定先回村,想必小媞是早回了村。走着与槐林相傍的土路,见无边的麦làng从路南涌上来,到了路边却陡然消失,像马失了前蹄,像cháo撞着堤岸。有一家人正给小麦喷药粉,一人背着汽油机,一人拉着长长的蛇皮形喷粉管,像拉鱼一样从麦穗上掠过去,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道道烟树。田野辽阔了就显着人少,看不到有多少人gān活,庄稼却长得出奇的好。

 一辆手扶拖拉机噗噗噗响着,从路上驰来,他想截车,便站到了路边,高高地举起无手的右胳膊。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坐得梆硬,像焊在拖拉机上的铁铸件,对他的示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拖拉机飞快地开过去,黑烟和尘土把他bī进槐树林里去。

 拖拉机走了好远,他才敢从林子里钻出来,沉重的受rǔ感使他的心一阵阵抽搐,断手的疤也隐隐作痛。也许是今年的第一只螓蟠在林里gān噪地叫起来,他对螓蟠充满了仇恨,心里想着把它砸成ròu酱的qíng况,人却在路上疲惫不堪地走。路上不断有自行车骑过去,骑车人连多看他一眼也不。他心里yīn郁得没有一个亮点,不时地停下,按照动作顺序点火吸烟,终于吸光了烟,捏瘪烟盒,用力掷进树丛里。

 从树丛里跳出一个红色的女孩,高举着一根桑条,像举着一面旗帜,满头缀着白花,浑身都是香气,“娘,解放军,一个解放军。”女孩喊。

 “乐乐,慢着点跑,别摔倒磕破鼻子。”一个女人,背着一筐桑叶,从槐林里走出来,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时,苏社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不是苏社大兄弟吗?”女人问,“进城了吗?”“……留熳姐,”顿了一会才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说,“你采桑叶喂蚕?”

 留嫂脸红红的,说:“乐乐,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就缩到娘背后,偷偷打量着苏社。

 留嫚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头,笑着对苏社说:“她见了生人就像见了猫的小耗子。”

 女孩用两只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他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两个月里,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没人提过她的事。正胡乱想着,就听到她说:“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全村都高兴,都请你吃饭,你这个穷姐姐不敢去凑热闹,也实在没有什么能拿上桌的东西给你吃。”

 他láng狈地笑着,说:“我真不好意思,乡亲们尊重错了人。”

 “那就是你谦虚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着女孩问。

 她平静地说:“哪儿也没嫁。”

 他不再问,指着桑叶筐说:“我帮你背着吧。”

 “不用。”她说。

 她背着桑叶,弯着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走在一侧。他看着她那条如同虚设的左胳膊,回忆起少年时一些残忍的行为。留熳生来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条丝瓜挂在肩膀上。留熳上过一年级,他和一些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扯着她的残胳膊使劲拧。后来她就不上学。

 “兄弟,该成亲了吧?”她问。

 “跟谁成亲?”他苦笑一声,说,“瘸爪子,没人要嫁给我。”

 “你这个瘸爪子跟我这个瘸爪子可是不一样,”她愉快地笑着说,“你是光荣的瘸爪子,会有人嫁给你的。”

 路很长,越走越累,便一齐住了声,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终于走到村头,天已正午,满街泛起huáng光,她举起头来说:“我家就在那儿,老地方。”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排紧靠河堤被满村新建青砖红瓦房甩出去的糙屋。它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苏社回忆着在糙屋周围曾有过的那一排排同样模样的糙屋,心里乱糟糟的。她说:“今日正好碰上你,大家都请你吃饭,我也该请。你别嫌弃,跟我走吧,家里正好还有一只被人打坏了脊梁的母jī,就慰劳了你吧。”两道浑浊的汗水很滞地在她颊上流。她的嘴略有点歪斜,鼻子两侧生着雀斑。女孩晒得黑黑的,双眼不大但非常明亮。

 “留姐,……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吧……”

 “随你的方便,一个村住着,早晚会请到你。”她慡快地说着,拉着女孩往糙屋走,他一直望见她们进了院子。

 “小媞!”站在小媞家院门外,他大声喊。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他把眼贴在门fèng上,看到了小媞那辆花花绿绿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想走,却又张嘴喊小媞,从门fèng里,看到小娓的爹板着脸走过来。

 坐在她家炕下的长条凳上,看着她爹紧着嘴抽烟,身上似生了疥疮,坐不安稳,一提一提地耸肩仄屁股。没话找话地说:“大伯,小娓还没回来?”老头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叩着,死声丧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苏社像打嗝似的顿了一下喉咙,心里顿时冷了。

 “媞她娘,拾掇饭吃!”老头喊。

 媞她娘从另一间屋里出来,说:“急什么,媞出去还没回来。”

 “吃了饭要gān活!麦子要浇水,要喷药,玉米要除糙定苗,你当我是二流子,甩着袖子大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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