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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友重逢_莫言【完结】(13)



 “钓鱼钓上来一只鳖,主何吉凶?”我问。

 他把小鳖从钩上摘下来,又从解放鞋上解下一根鞋带,绑住它一条腿,拴在一根树杈上。

 他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知道这玩意儿卖到多少钱一斤吗?”

 我说:“听说非常贵,一般百姓吃不起。”

 “郭金库说三十元钱才能买一只碗口大的鳖。”

 “你见过他?”

 “这伙计这几天老到这边来,今早晨还夹着根钓竿,弄了个小蛤蟆做饵,想钓只鳖给他老婆治病哩。”

 “钓到没有?”

 “钓到个屁!”他说,“gān这个他是绝对的外行。钓鳖要用那种绿背红肚皮的燕子蛤蟆做饵,他倒省事,找了只小癞蛤蟆滥竽充数,钓鳖,让鳖钓他吧!”

 “燕子蛤蟆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没见过,”他说,“俺爹说这玩艺儿要到百年老树的dòng里去找,我猜想大概是一种树蛙吧。找到燕子蛤蟆,就不愁钓不到鳖。”

 “咱没用燕子蛤蟆不也把鳖钓上来了吗?”

 “一是咱俩运气好,”他笑着说,“二是这鳖倒霉。”

 “郭金库还那样吗?”

 “不,从前年开始穿衣戴帽,讲究多了,”他指着从通往乡政府的泥泞道路上走过来的一个人说,“你看,那小子来了。”

 八七年chūn节前逢我们乡政府所在地集市。那一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我正在集上买香油,有一个人从背后一把叉住我的脖子大吼一声:

 “哪里逃!”

 我仓惶回头一看原来是郭金库。他穿着一身破旧军装歪戴着一顶破军帽。当时部队已经换装连帽徽领章也都换了,可他却在破军帽上缀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衣领上用白线缀着红领章。与眼前的钱英豪一样的打扮。他们俩一个牺牲了一个复员了但依然生活在对军营生活的回忆当中。

 他叉着我的脖子不松手。这小子手上的劲儿贼大很难挣脱。我说郭金库你这个二杆子胡闹什么松手松手让人家看着这算gān什么的。

 集上的人都认识我们,笑着说郭金库这个杂牌军捉住了一个正规军。

 他松开我,瞪着眼说:

 “谁说的谁说的谁敢说老子是杂牌军?老子‘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谁是杂牌军?”

 我揉着脖子说:

 “伙计,行了,别在这儿胡闹了。告诉我你现在gān什么?”

 “不行,”他梗着脖子说,“你必须说清楚,倒底谁是杂牌军?”

 “我是杂牌军,”我笑着说,“我是杂牌军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缓了一口气,说,“我在乡武装部当临时工,专门负责擦拭武器,这是咱们的专长。”他自嘲地说,“你小子当了军官,有了钱,今天中午请我喝酒,否则我跟你刺刀见红。”

 “不就是喝酒吗?”我说,“你说吧,到哪里去喝?”

 “你家里条件差,我知道。”他沮丧地说,“我家里条件比你家还差你不知道。你混好了,把穷弟兄忘记了,回来也不到我家去。贵人不踏贱地对不对?”他的qíng绪又莫名其妙地昂扬起来,挥舞着胳膊说,“喝完了酒你必须到我家去看看,这是命令,军令如山倒,你的明白?”

 “是,我的明白。”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好奇的目光,低声说,“你前头带路,咱别在这儿出洋相了。”

 “马上就要过chūn节了,大院里的gān部都下乡忙着慰问老gān部去了,”他跛着一条腿,领着我往乡政府大院走,“大院里空落落的,什么慰问老gān部,纯粹是下去喝酒了”。

 他从腰里摸出钥匙拧开锁,推开门,双手夸张地一伸,说:

 “请。”

 我看了看办公室里的qíng况,说:

 “条件不错吗!”

 “不错个鸟!”他说,“地方上的事,全是胡扯蛋。麻子部长一天三喝,喝醉了三天醒不过来。这儿是老子当家。请坐。请坐。请喝茶,没有。喝尿?有!部长的啤酒瓶子里全是尿。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有时候把自己的尿当啤酒灌了,还说味道鲜美泡沫丰富,哈哈哈哈,真他妈大ròu丸子不放盐,荤蛋一团。坐,哥们,请坐。”

 他抄起电话机老式的。吱吱吱吱一阵猛摇,然后高声大嗓地喊:

 “总机吗?我是武装部,你给我速要粮管所饭店。粮管所饭店吗?是我,武装部枪械保管郭金库。今天中午十一时三十五分请准备如下菜肴:猪肝一盘,猪肚一盘,猪心一盘,猪耳朵一盘,统统凉拌,少加酱油,多加大蒜。炸鱼一盘,煎虾一盘,芫荽炒牛ròu一盘,芹芽炒ròu丝一盘,冻豆腐乌子汤一大海碗,外带三鲜水饺一斤。多包上点馅子别糊弄人还要一把蒜瓣两斤地雷酒。你记下别忘了。今天不赊,吃完喝完就算账。你知道他是谁?老战友,我们俩在枪林弹雨里并肩作过战!你小心点,菜要足量,酒别搀水,糊弄解放军伤天害理瞎只眼!当心我一怒之下把你的饭店平了!好啦,吩咐手下快点办,军人作风就是快刀斩乱麻不许磨磨蹭蹭!”

 “郭金库啊郭金库,”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小子今日要宰我呵!要那么多菜半个班都够吃了,我一个连职小军官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可全靠我养活。”

 “我cao,”他鄙视地说,“瞧你那点出息。咱一块入伍,一块参战,你成了军官我什么都不是,难道不该你请我吃一顿?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儿。”

 “我的肠子都打出来了,差点送了命。熬这么个小军官容易吗!”我愤怒地说。

 “我的耳朵都被pào弹震聋了,一天到晚嗡嗡响。嘴巴也被燃烧弹烧坏了,”他指指自己满是白色花纹的嘴巴,说,“可等待老子的是什么?复员!修理地球!真是他娘的人间不平啊!”

 “你说耳朵震聋了也就罢了,反正你听得见硬说听不见谁也拿你没法子,”我说,“可你这嘴没入伍前就这样,怎么能说是被燃烧弹烧坏了呢?哪有那么巧的事?燃烧弹专门烧你的嘴?怪不得你外号‘花嘴’可真会花言巧语。”

 他的脸涨得通红,怒道:

 “老子的嘴就是被燃烧弹烧的,不是烧的也是烤的!”

 看到他动了怒,我忙说:

 “行喽,老伙计,别吵吵了,你的嘴是被燃烧弹烧的,行了吧?说点正经的吧,你这几年怎么样?咱那几个与你一块回来的伙计怎么样?”

 他的脸上立刻愁云漫漫,围绕着嘴巴的那几十道纵向的皱纹显得更白了,他说:

 “魏大宝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跟邻居打架,失手把人家的老婆一铁棍敲死。看在他参过战的面子上轻判还判了十二年。他前脚去服刑后脚老婆就带着孩子改嫁,一翅子飞到了黑龙江。张思国还光棍着,前几天来找我借钱,说想借个本钱捣弄个小买卖。我穷得只剩下一根鸟,哪里有钱借给他?”

 “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了,”我叹息着。

 郭金库愤愤不平地说:

 “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傻瓜蛋!听他们团的人说,当时已整理了他的材料,准备报上级授他一个‘滚雷英雄’称号,可这家伙,硬说他不是有意去滚雷!你说天下有这号傻人没有?这下倒好,回来了,一身伤痕,脸也破了相,在村里死趴着,连个支委也没当上。”

 “你应该帮着他到县里去找找民政部门。”我说。

 “我?”郭金库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我这副鸟样?还去帮他?我自己都顾不上呢,求爷爷告奶奶,乡里照顾给了这么个差事,每天来看看门,每月擦次枪,月底给九十块钱。部长喝酒时,也跟着蹭点油水。”他叹息道,“数来数去数你这小子混得好。”

 “想想钱英豪吧,”我说,“想想他那么棒的好伙计,死在那儿,连尸骨都不能还乡。咱活着就该知足了。”

 “你说的也对,”郭金库说,“论人品,论本事,我十个郭金库捆起来也抵不上一个钱英豪,可我孬好还立了一个三等功,孬好还找了这样一个擦枪的差事,孬好还有个jī巴老婆……”

 门外自行车响。

 “来菜了伙计!”他虎跳起来,拉开门。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骑着一辆乌黑的自行车,一手扶车把,另一手提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骑到门口一捏刹车纹丝不动。轻快地跳下来说:

 “‘花嘴’大叔你要的菜到了。”

 提着食盒往里闯。郭金库伸手拧住他的耳朵,气汹汹地骂:

 “你娘那个蛋,连你这个胎毛未gān的小兔崽子都敢叫我‘花嘴’,这是你叫的吗?老子赴汤蹈火被燃烧弹烧伤了嘴,回来竟遭你们嘲笑。今日老子饶不了你。叫爹!叫爷爷!叫祖宗!”

 他使足劲拧着那男孩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勃然大怒。那些铁色的粗大手指索索地抖动着,像一个个bào怒的jīng灵。男孩痛得尖声怪叫,手中的食盒啪啦啦掉在地上,盘子碟子在盒中响。男孩哭叫着:

 “大叔大爷亲爹亲爷爷老祖宗我再也不敢了呀……”

 我忙说:“金库金库你消消气算了算了何必跟个小孩子动真格的呢?”

 我上去拉他。

 他拧着那孩子的耳朵往下按,一直按得脑袋触到了地上的方砖,才余恨未消地松了手。

 男孩捂着红肿的耳朵哭起来。

 “快给老子把酒菜拾掇出来!”他大声吼叫着。

 男孩不敢违抗,弯腰揭开食盒的盖子,把四个冷盘和两壶酒两双筷子摆到办公桌上。他的耳朵上去了一层油皮,红渐褪,紫出来。一副怪可怜的样子。

 郭金库气汹汹地说:

 “你以为老子善吗?老子不善!今日是小试身手让你尝尝革命战士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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