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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友重逢_莫言【完结】(18)



 太阳出来了,我的爹躺在墓xué前。一个当过军医的战友避避闪闪地围着我爹旋转。形似一只绕着虎尸转圈的láng。他终于把身体弯成一座拱桥,伸出一根指头,触着了我爹的额头,军医怪叫一声努力蹦起来,大声嚷着:烫!烫!烫!

 团长说:钱英豪,后悔了吧?

 我说:我错了。

 团长说:人固有一死,你不必难过。如果老人家就这样死了,我们将破例将他编入团队。

 我想了想,说:团长,政委,战友们,我爹七十多岁了,我不放心让他拖着一条木腿站岗、巡逻。

 团长说:我们不会让他站岗巡逻的。

 我说:那也不行,我老婆虽然带着我儿子改嫁了,但我爹依然是孩子的爷爷,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了爷爷。

 团长沉思着,脸上生满青苔,他举起右臂往下一劈,说:同志们,为了抢救这个老人,各尽所能,惊忧活人吧。

 团队沉默了一会,突然爆发了一阵哭嚷,烈士陵园里,空气急速流动,光线弯曲颤抖,树木低垂头颅,太阳黯淡宛若一个浅蓝色的盘子。

 团长又挥了一下手,团队炸裂,战友们跳下树木,折断树枝,撕掉树叶和花朵,拔起被雨水淋腐的花圈,抖散开来,跳上墓场管理处的房顶,摇晃电视机天线,对着烟囱呐喊,用头颅撞门板……整个陵园都活跃起来。

 我们非常熟悉的墓场管理员开门走出来,他发现了我爹,立即chuī向了警哨,几个工作人员闻声赶来。他们拉起我的爹,骂道:

 “老家伙,盗一个战士的墓你能盗到什么?”

 我爹的头颅像成熟的谷穗垂在胸前,守墓人搜了他的身,搜出了被雨水泡湿的荣军证、烈属证。

 肃然起敬的表qíng从守墓人脸上表现出来。他们把我爹抬走了。

 在少先队员们清脆的歌声里,我们脸上都渗出了泪珠。

 半个月后,我爹在一位中年地方gān部和一位戴眼镜军人的陪同下,来到我的墓xué旁。四个守墓人拿着铁锹、十字镐在旁边等待着。

 眼镜军人仔细察看了我的墓碑,小声跟那位地方gān部jiāo谈几句。地方gān部对守墓人说:

 “开始吧。”

 他们撬开了我的墓xué,铲出了xué中的红土,铲断了一束束树根,铲死了很多白脖颈蚯蚓。铁锹刃嚓啦一声响,一阵剧痛传遍我的全身。地方gān部紧张地说:

 “轻点,到了。”

 守墓人戴上橡胶手套,先把我的头颅装进一只黑色塑料口袋,然后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把我全部装进袋,连一块趾骨也没漏下。

 他们把我用一块绿色帆布层层包裹起来。眼镜军人双手捧着,郑重地说:

 “大爷,千万要保密啊!”

 我爹接过我,抱住,说:

 “首长,我以一个老兵的名义向您保证:用钳子拔掉我的牙,这事也不会从我嘴里泄漏出去。”

 在颠颠簸簸的军用吉普车上,爹紧紧地搂抱着我。我听到了他的喘息感到了他的心跳。路况很糟,爹的身体时时弹跳起来,他的光脑袋碰得帆布顶篷澎澎响。军人同qíng地看我爹一眼,说:

 “再有四个月,一级公路就修好了。”

 我看到,旧路外侧,一台台杏huáng色的筑路机械正在缓慢而沉重地移动着,烧熬沥青的浓烈味道弥漫山林。青山绿树,蓝天白云,木棉花宛若簇簇火焰。吉普车拐了一个弯,被一辆载满粗大圆木的邻邦卡车挡住了去路。一个瘦小身材、凹眼高颧的司机站在车尾后,对着我们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我们的司机嘟哝了一句,刹住车。眼镜军人下去,cao着叽叽呱呱的语言与那司机jiāo谈。眼镜军人对司机说:

 “他说想借我们的千斤顶用一下,有吗?有就借给他用了,他的车不修好,我们也过不去。”

 我们的司机慢腾腾地从车后工具箱里把千斤顶取出来。那人连声道谢,几句简单的感谢话倒还说得流畅。

 借着这机会,我脱身出来,站在路边一块白石上,回望陵园。我看到战友们齐集在墓地的高坡上,正对我招展手臂。一股力量吸引着,使我不顾一切地蹿回去。

 团队整体严肃,如同一块沉重而平整的巨石。

 我说:“弟兄们,我不走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团长走上前来,用冰冷的手按着我的嘴唇,说:

 “钱英豪同志,我们也不愿你走。因为走了你一个,我们这块大陆,”他指指团队,沉重地说,“就缺了一个角,而且无法弥补。”

 政委说:“但此事已惊动了活人的世界,无力挽回了。你知道的,离开骨架一天一夜,你就会化成一缕青烟。”

 已调到宣传处的华中光跑出队列,把一本油印刊物一捆诗稿送给我,他红着眼睛说:

 “指导员,送你做个纪念吧。”

 汽车的引擎在远处轰鸣起来,我必须走了,我捧着刊物和诗稿,三步一回首,留恋战友们。等我钻进吉普车里时,身后响起了低沉的歌声: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战争把我们联成一体

 生前我们并肩战斗

 死后墓xué连在一起

 ……

 我们静坐在树冠上,听着那滚滚而来的送别歌声,感到遥远的南方在召唤我们。

 夜色深沉,天上的星密得出奇,河面上反she着模模糊糊的星光,不时有成群的流星坠落,照亮了我们铁锈斑斑的面孔。我们沉默不语,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河水又开始上涨了。黑暗里响着呼隆隆的水声,腥冷的水味蓬勃上升。我感到彻里彻外地凉透了。

 河两边的堤岸上,每隔十几米远就有一盏风雨灯在放she着huáng色的浑沌光芒。在靠近我们的树冠的那盏马灯附近,坐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大脑袋细脖颈的男孩子。起初我们并没注意他们,那中年人脱下蓑衣,摘下斗笠之后,我们才发现他是张思国。他抽着烟,红红的火头不时照亮颧骨上那块红色的疤痕。郭金库说:

 “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张思国成家了。女方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那小男孩就是她带过来的。”

 我说:“成家总比光棍qiáng。”

 钱英豪说:“其实,我们谁也比不上张思国。”

 我问郭金库:“你跟他是一个团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金库说:“我跟他不在一个连。起初听说他牺牲了,后来又说没牺牲。这家伙,太实心眼了。”

 钱英豪说:“你说详细点,说详细点。”

 郭说:“我也是听人家说,他在尖刀班里排雷,跟两个战士编成一个小组。排了五颗压发雷后,他们接近了前沿阵地左侧一块小高地,那两个战士触雷牺牲,他也负了伤。他一声不吭,继续开辟道路。后边的人看到他爬到高坡上往下滚去,随后传来地雷爆炸声。他再次负伤,被抢下来送往医院。当时大家认为他用身体滚雷为胜利开辟了道路。战斗一结束,一致为他请功,领导机关也很重视,派人到医院找他谈话,准备整理材料,上报军委,请授他“滚雷英雄”称号。可这家伙,死猫扶不上树,对两位军政治部的gān事说:‘我没滚雷。那地方没雷,又下着雨,我爬上坡去,受伤的腿不得劲,一滑,滑下坡,压响了两颗雷。我会排雷,gān嘛要去滚雷?那不是找死吗?材料说我一个人排了五颗雷,不对,我排了一颗,那四颗是大个子刘和郑红旗排的。他俩死了,大个子刘替我挡了弹片我才没被炸死。你们把功给他俩吧,我活着就占了大便宜,不要功……”郭金库说,“就这样,这傻瓜,把到手的英雄扔了。”

 我们把目光齐聚在张思国的脸上,那张脸早已不是守备区后勤班赶马车的小胖子张思国的脸。那时候他赶着马车往农场里运肥,十分得意,说学会赶马车回家有用。我们迹恋着报幕员牛丽芳时,他迷恋着那匹huáng骠马。有一次我在马厩附近碰到他,他正在给马梳毛。他说赵金你知道吗好马通人xing,骡马赛君子,牛羊日它娘,这匹马救过我的命。他说有一次我打瞌睡掉在车轮下,huáng骠马把我叼了出来,要不是huáng骠马我就轧死了。他讲的故事许多车把式都讲过,我半信半疑,他却很认真地问我:赵金,我想复员时用复员费把这匹马买走,你说部队会不会同意?我很瞧不起他,认为他没有雄心大志,便说:这匹马如果是匹骒马就好了。他愣了一会儿,不高兴地说:我跟你说正经话儿,你gān嘛讽刺我呢?

 他嘴边的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烁着。白色的飞虫不断地撞着马灯罩子。马灯周围,落了一片飞虫的尸体。那个大脑袋的男孩愣怔怔地说:

 “伙计,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他拍了男孩一巴掌,说:

 “伙计,你不要叫我伙计。我是你的爹。”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龇出了两颗小虎牙,说:

 “伙计,爹,我叫不惯你爹,可是俺娘也让我叫你爹。”

 他说:“你娘让你叫我爹,我就是你的爹。我可以叫你伙计你不能叫我伙计。伙计你打起点jīng神,小心着别跑了水。咱要保护你的娘,你的娘就是我的老婆,咱还要保护老百姓的庄稼地。”

 “这小子,是马尾捆豆腐提不起来的东西,”郭金库说,“有一阵子,我见面就骂他,别人没有的事还要想着法儿编出来,你小子滚了雷还谦虚,只配修理地球的笨蛋。后来他见了我都躲着走,像个小偷一样。”

 “这次农转非,他没去找县民政局吗?”我问,“他受过伤,有可能照顾。”

 郭金库说:“大概没去。”

 我说:“金库,你应该帮他去问问。”

 郭金库说:“我哪里顾得上?再说,他自己都不着急,别人还cao什么心。”

 钱英豪说:“人各有志,不能勉qiáng,真让他去当工人,他未必舒服。”

 我感到无话可说了。郭金库和钱英豪也沉默了。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鱼从树冠旁跃起来,又响亮地跌下去。水花溅到我脸上,我感到河水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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